正文 第32章 天堂與地獄相隔並不遙遠(3)(1 / 3)

送她上長途汽車的那天早晨,馬圈長途汽車站,有一群胳膊上佩戴著紅袖章的紅衛兵,在挨個兒詢問上車的人中間,有沒有“地、富、反、壞、右”分子。有一個老頭兒,因為他屬於沒有公民權的還鄉者,當場被揪到車站旁邊的空地裏,先把他的臉勾畫成鬼臉,然後在狂熱的革命口號聲中,這位白發老者被綁到一棵樹上,活活用石塊以及磚頭砸死了。幸運的是,那些紅衛兵光顧拿老人取樂了,沒顧得上查看我的證明——我是帶著勞改隊送母返鄉的請假紙條來的,在這種場合,如果被發現,其後果是不堪設想的。也許那些革命小將們,會比對待那位老人還要凶殘十倍把我和我的母親一塊兒送進天堂。

大概過了有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我接到來自老家的第一封信。我母親不會寫字,為她代筆的是我老家的堂妹,並附寄來大隊的證明。那證明大意如下:我母親是個喪失勞動力的老人,返回老家不僅不能自食其力,反而增加了村裏的負擔,村裏決定最近就要派人把我母親送回北京,雲雲。我沒有權利複信對此事表態,盡管我去派出所轉我母親的戶口時,民警對我母親的問題有過暗示,但是解鈴還須係鈴人,我隻好將此信轉寄給我家原來所在地的派出所。之後,我焦急地等待著回音——我著實太愚蠢了,亂世中的派出所,怎麼能下命令把我母親接回來呢?!

當時的心緒壞透了,在馬圈看見的那一幕,始終像影子般地跟隨著我。連夜裏做夢,都夢見我和母親被那些紅衛兵畫成不同的鬼臉,用繩子綁在一起遊街;然後,如同《三國演義》中草船借箭場景中描寫的那般,無數支飛箭向我和母親的身上射來。我一邊用身子擋住母親,一邊高喊:“媽——你快跑——你快跑——”夢斷殘更之後,便再也不能入睡了,想到我這四口之家,有三口成了人間囚徒,並且分為四個地方生活。現在母親又成了大廟不收,小廟不留的野鬼——她將到哪兒去安身立命呢?

有一天,我正在桃園給桃樹剪枝時,董維森派人來工地找我。我不知在此動亂之秋,又發生了什麼事情。在此之前,出於理智的考慮,我已經處理了可能引發事端的一切事情。比如,我埋葬了我手裏存有的一切友人的信件。由於母親一走,家中成了空巢,我擔心有造反派再去抄我的家,有些信件是會連累到朋友的——我把這些情義無價的信函,一起帶到了桃園。監舍不僅人多眼雜,隨著“文革”的緊張氣氛,火藥味也越來越濃,同類與非同類的關係,都變得比過去複雜多了,這些信件放在被褥之下仍然覺得不是地方。無奈之際,忽然記起了《紅樓夢》中黛玉葬花的故事,便覺得為這些友人的信函找到了一個好的去處。在一天出工之際,我把它們揣在懷裏,到了幹活的地點,先用鐵鍬在樹下挖一個坑,然後在紛紛的落葉中,一封封地撕碎,撒落到土坑裏。好在桃園方圓兩百多畝,樹與樹之間又相互障目,沒有人會發現我的仿古行為。直到今天,我仍然記得我首先撕碎的第一封信,是《中國婦女》雜誌的那封退稿信,我邊撕邊反省自己對時代的純真和無知。之後,我又撕紹棠寫給我的便箋,心中充滿了感傷之情——我進了勞改隊也就罷了,紹棠這個50年代的天之驕子,並沒有被關進籠子裏來,怎麼也喪失了發表作品的權利了呢?!最後撕的是陳燕慈寫給我的信,自從我去信托商店買自行車,碰到她以後,我除去為陸豐年找她借過《金薔薇》,還談了我們彼此這麼多年來的情況。她有著不大和諧的婚姻,生了一男一女:男孩名叫陳果(小名蘋果),女孩名叫陳染(小名葡萄),她說她的先生是個很好的人——但是好人與好人,由於雙方個性的距離,不一定能夠組成一個美好的家庭。

我對她的不幸,完全能夠理解——在學校時她就是一個極有個性的少女,使我望而生畏,這可能是我們不能走到一塊兒的原因。我和她偶然相遇,當然都回憶起昔日十分珍貴的學校時光。後來因我每次返場,都要經過南城她的住家附近,其中有兩次,她特意在她的住家路口等我,並騎上自行車送我一程。在“文革”的血腥歲月,一個女布爾什維克,送一個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男囚,這一幕十分罕見的時代戲劇,使我終生難忘。因而我對她寫給我的信,比其他的信件更為珍重。但是這又是必須撕掉的,一旦革命群眾找我的麻煩,波及到我這位真摯的朋友,我的良知將永遠戴上枷鎖而不能解脫。我把她的信撕碎,並用手捧了幾捧落葉——秋時無花可伴,就讓這些在秋風中飄落的桃樹葉片,伴隨著往日的情愫,一起埋葬在這“桃花源”的泥土中吧(今天回憶起來,我埋葬於桃園的紙片,都是無法追回的可貴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