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天堂與地獄相隔並不遙遠(2)(1 / 3)

幾個原本站在外圍的女紅衛兵,便一起擠上前去。她們沒有打那個老太太,但是卻比那些用皮帶和鏈條抽打更為刺激人的中樞神經——她們中間裏的一個勇敢者,竟然跳到那老太太胖胖的肚皮上,像是跳踢踏舞似的,在上麵踩個不停。她一邊踩,一邊對那老人喊叫著:“你這死頑固,看你交不交出房契?不交出來就踩死你這資本家!”

我大著膽子探頭看了那老太太一眼,原來那個被鬥的老人手裏死死攥著一張紙條——那可能就是紅衛兵索要的房契。她或許已經死了,不然的話,為什麼那些皮帶、鏈條就是不能讓她鬆開手掌呢?當然也不排除那個老太太是個“葛朗台”般的有產者,寧舍命也不舍那張房契——我不忍再多看一眼,跳上自行車便惶惶而去。

一路上,我想得很多很多:那個不管是不是屬於“葛朗台”型的老人,要去她應去的“天堂”是無疑的了;可是那個女孩,怎麼會想起在老太太肚皮上蹬踩這一手段呢?!按年紀算,她不過十六七歲,剛開始步入人生花季;老師不會教給她,她的父母也不會告訴她——那麼她所以會有這種驚人的表演,是不是曆史扮演了教唆犯的角色?潛藏在人類自身中的善與惡,在正常的情況下,是很難有十分出格的行為的。據《第三帝國的興亡》一書中披露,那些以殺人取樂的德國士兵,原本都是十分善良的孩子——但是,希特勒這個惡魔掀起了罪惡的戰爭,“大日耳曼”的民族狂熱情緒被誘發出來之後,德國人自身中惡的潛能,便被發揮到了極致和畸形的地步。而對踏在老人肚皮上跳舞的那位姑娘的表現,能不能從二戰的德國曆史中,找到一點啟迪呢!

不知為什麼,一路上在我的頭腦中,總是盤旋著那位女紅衛兵的影子。她有母親,她將來也要做母親——如果沒有這場文化大革命,在公共汽車上,她很可能給那位老太太讓座,或者順口叫一聲奶奶——此時此刻,她心靈中的善良完全被邪惡擠走,原始的野蠻便不喚自至;而她的這種精神錯位,既是人性的,又是曆史的——一個本來很偉大,但是後來被神化了的人物,在這個特定年代,誘發出來的民族狂熱的能量之大,可以呼風喚雨、點豆成兵了。這位姑娘的瞬間表演,可謂是人妖嬗變的一個典型。真的,從見到這一幕開始,我已不再僅僅為我自己的母親悲哀——而是為全中國的母親們感到悲哀了。

回到農場,我渾身大汗淋漓。空著肚子到桃園上班,承受的是精神和肉體的雙重煎熬。

陸豐年君匆匆過來找我,他說:“恐怕楊家要受我的牽連了,你說我該怎麼辦?”

我說:“我自己的墳頭都哭不過來,我們的家屬怕是沒有例外。”

“這是什麼世道!我感到有點對不住人家了。”

“問題決定於楊春英,她的態度怎麼樣?”我自身雖然已陷入泥潭而不能自拔,但同類的命運仍然本能地引起我的不安。

“她挺愛我,不會發生什麼變故。”陸豐年說,“可是她還上有父母哩,我總不能不考慮人家的生存呀!”

我無言以答——因為我拿不出一道好的生活方程式來。不僅我拿不出來,就是孫悟空在世,他的分身術恐怕也會在這亂世中失靈。

“前兩天聽人說,一些人從大西北來了場裏,想動員我們到那兒去支邊。你聽說了沒有?”陸說,“據說,到了那兒,可以完全改變身份,成為真正的公民。”

這事情我是早有耳聞了,但我根本沒有動心。道理十分簡單,我的家中一老一小和還留在茶澱的張滬,是我生活的全部內容了,如果沒有這些骨肉相連的因素在內,我可能願意做一朵四海雲遊的蒲公英——我與陸豐年的情況不同,想法自然不盡一樣;我是寧可在北京當“二勞改”,也不願意到遙遠的邊疆去當什麼合法公民。

如果我的記憶沒有錯誤的話,那是1966年8月中旬的一天,除去南區犯人和北區三畬莊沒有解禁的老右之外,其他所有的“農工”都停產開會。那天早上起來,地處農工大隊隊部的廣場上,就響起了大喇叭的聲響。這個有線的廣播喇叭,過去每天廣播的是有關文化大革命的新聞,諸如,毛主席在天安門接見紅衛兵以及《人民日報》的社論等等;這天早上,我們正在排隊打飯的時候,大喇叭突然一反常態地播放開了《我們新疆好地方》這支歌,這說明大西北來招募農工的工作,將於今天開始。

那天的會議開得十分隆重。場裏的頭頭們幾乎都出現在臨時搭起的主席台上,除此之外,有幾個身著綠色軍衣,但是不佩戴紅帽徽和紅領章的陌生人同時就座於場長身邊。會議開門見山,號召有誌於開拓邊疆的男兒,去支援邊疆建設。其條件是在農場表現優秀的農工,經過自願申請和場部審查,合格者才有可能奔赴邊疆。凡是被批準的農工,到了那兒一律改變身份和政治待遇。上午開大會,下午開小會——各個班組分頭開會討論,遞交報名名單。

在我的記憶中,當大會散會之前,就有了上台發言表態的積極分子,除了一兩個解禁的刑事罪犯之外,當場表態願意去支邊的幾乎是清一色的摘帽右派。對刑事犯中的表態者,我不熟悉,但是老右之中表態的人,我則比較了解——他們幾乎都是家在外地的同類。我想,他們之所以自願去支邊,一是對祖國的熱情,還沒有被冷酷的現實凍結成冰;二是麵對文化大革命的混沌局麵,想盡可能逃離得遠一些;三是最為根本的原因——在北京皇城腳下,無法改變自己的政治麵貌,也許遠走高飛是最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