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天堂與地獄相隔並不遙遠(3)(2 / 3)

至此,我內心已無任何可怕的東西了,因此當董維森派人來叫我回去時,我一路心緒坦然——即使是禍起蕭牆,我也牽連不到任何一位朋友了。

到了隊部,我才發現我的神經被可怕的“文革”弄得有些失常了。董維森告訴我的不是什麼壞事,而是我夢寐以求的好事。我外院住著的遲家鄰居來這兒找我,她是專為送口信到團河農場來的——我的母親被老家的人送回到北京來了。董維森讓那位送信的鄰居先回去了,因為大院裏沒有接見室。

“我還以為是革命群眾來農場抓我來了呢?”我魂不守舍地說。

董維森笑了笑,說:“在這兒改造沒有別的好處,優越性隻有一條,公安局勞改農場的人,紅衛兵無權從這兒帶走。不是沒有來過提人的,都被我們給擋了回去。”

“來叫過我嗎?”我看隊部辦公室沒有別人,大著膽子問了一句。

董維森沒有回答我,隻是對我說:“你快點回家吧,處理一下你母親回來的事,再回場子。”

我沒有顧得上換衣服,穿著一身勞動服,就騎上了我的那輛自行車。可以想象我是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市內的,在路上,一個昔日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問題,突然盤桓在腦海中:古人說的“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這兩句成語,真是準確至極。外院遲家的孩子,之所以能跑幾十裏路,特意給我送口信來,因為她的爸爸遲家慶,也是一個在邊疆改造的勞改犯。我們外院緊挨著遲家住的還有王家,他家的長子王金柱,在茶澱改造;如果再加上張滬的話,一共有四個之多了。後來我才知道,我母親在剛剛受到衝擊,紅衛兵第一次給我母親頸上掛上大牌子的時候,我母親曾當場倒在地上,是外院遲家的遲晚楓,王家王金柱的兄弟和內院劉嫂的兒子小胖送我母親到醫院搶救的(此事我母親一直沒有對我提及,是怕我為她掛心)。毛澤東的階級分析,到了“文革”年代,我才有了進一步的理解——這是生活告訴我的,而非書本的啟示。

這次回家,我沒有再像做賊那般,而是推著自行車走進院子的。

進屋之後,我首先看見了我的兒子,然後看見了我的母親——盡管不過是一個多月的光景,卻恍若隔世。

我的可憐的母親!

我的可憐的兒子!

命運沒有太苛刻我們這個早就被強台風吹散了骨架的家庭——派出所同意接納戶口,老母和幼子可以在北京安身了。世界上失而複得的東西,比原有的存在還要珍貴。這是“文革”中的心路曆程給我的認知。

遠行者在大沙漠的足音

行文至此,我不能忘卻對我的另一部分同類的追蹤報道——因為他們是50年代受難者的一個組成部分。在某種意義上講,他們是那個年代的更大的犧牲品。在時代的祭壇上,他們比留在團河農場的我們,承受了更大的不幸。

那掛列車,還沒有開到吐魯番車站的時候,已然有人跳車逃跑。逃跑的人中,多屬流氓、小偷之類。老右們是安分的,他們並沒有因為從“桃花源”步入苦寂荒涼的沙漠而改變初衷——道理十分簡單,他們是為改變自身的政治麵目而來的,隻要是按照招募時的承諾,給予他們一點政治上的溫暖,他們會拿出全部的力量,成為屯墾大沙漠的一支可以信賴的隊伍。他們不僅能武,而且能文——來自北京各大學院的學生和部分教師(包括一部分家在北京的),幾乎都登上了那掛北行的列車。

記得,在那天的大會現場,我遇到了我昔日的同行——原《中國青年報》的記者陳野,我和他有過如下的一段對話:

“你為什麼要走?”

“在這兒待下去,有啥子前途?”他老家四川,1947年秋天在上海參加的地下黨。

“去了那兒,你就能保證身份會有變化嗎?”我說,“你是我黨的老同誌了,你確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他媽的,我就再信這一次吧!那兒比這兒艱苦,也許能從艱苦中獲得一點回報。”他說,“留在北京有啥子意思,天子腳下都亂成了這個樣子,走遠一點兒眼不見為淨。隻當是人生的又一次賭博,如果發現受騙上當,我腿下還長著兩隻腳,去當流浪漢嘛!”

他就這麼走了。在此之前,他也和我一樣曾經有過夢幻,他是以老黨員、老記者的雙重身份走進《中國青年報》大門的。報社頭頭,曾答應他等環境再寬鬆一點時,調他回來先當紙庫的管理員,然後看形勢發展再另行安排。但是越來越緊的政治空氣,把他這一點點希望化為泡影,他心灰意冷之後,便有了遠走高飛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