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一下撥開我的手說:“不行!不行!”
我說:“晚上沒有人來,您怕個啥!”
“隔牆的街坊就是紅衛兵,說來就來。你還是少惹一點是非吧!”
我拗不過母親,隻好鬆開我的手。然後拿來一塊布片,墊在了母親的脖子上——這樣可以減輕一點她的疼痛。母親不放心地聽了聽窗外,驚恐地對我說:“沒有打我,就算阿彌陀佛了——你聽,東院吳家正在打人哩!”
我側耳聽了聽,當真是一片鬼哭狼嚎。剛才我進家時,精神太緊張了,竟然沒有聽見這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我看你還是連夜回農場去吧!”母親央求我說,“一旦他們知道你回來了,是會來抓你的。聽媽的話,你看媽沒傷著胳膊斷了腿的,你也就放心了。掛牌子就掛牌子,掃街就掃街,隻要人在,比什麼都重要。”
這時我才發現,我的兒子不在屋裏。母親告訴我,她不想讓孫子看見奶奶這個模樣,運動一來,她就把孫兒送到姥爺家中去了。母親能如此從容而清醒地麵對亂世,使我有些吃驚。細想起來,似也不難找到生活依據:我四歲喪父,母親與我相依為命(我無兄弟姐妹,是獨生子)。上中學時,有一段時光是母親靠當保姆的收入來供我上學的。可以說,她從年輕時,就受著生活的煎熬。1955年我才從河北老家把母親接到北京,她沒過上兩天好日子,1957年的反右就開始了,我和張滬雙雙被送往勞改隊,家中扔下了不滿一歲的孩子——到1966年,她帶著孫子,已經苦度了九個年頭了。也許隻有在苦水中泅渡過的人,才有對各種突發苦難的應變能力。我木呆地望著苦命的母親,淚水立刻盈上了眼眶,我真想把她頸上的那塊“反革命家屬”的大牌子取下來掛在自己的脖子上,但是感傷解決不了實際問題——我隻好安慰她說:“媽,我一定要陪您過一夜,這麼晚了,沒有人會來找我的。”
“你進院時,有人看見你沒有?”她神色不安地盯著我的雙眼,似乎是想從我的回答中,判斷我的話是否誠實,“外院的一家人裏,有個中學生當了紅衛兵——紅衛兵來咱家搜查時,她是跟著一塊兒來的。”
我繼續寬慰著母親說:“我是悄悄溜進門來的,沒有人看見。”
這是一個不眠之夜,不要說隔牆的吳家,武鬥聲聲使人不能安眠;就是沒有任何聲音,我也不會產生一絲睡意了。當我和媽媽囫圇個兒歪在床上之前,我母親死活不肯摘下她脖子上的那塊木牌,我硬是從母親的頸上取了下來,答應她隻要聽見人聲,立刻再套在她的脖子上——母親這才上了木床。
母親說:“造反的紅衛兵說了,反革命家屬兼地主婆,是不能住在這個院子裏的——要換城裏的無產階級來住。”
我說:“媽,您一切聽他們的,不然會吃虧的。”
“總不會送我回鄉吧?”媽說,“我一個人回鄉還沒啥,可是我走了,小叢怎麼辦?他姥姥、姥爺都有病,孩子又正上小學,這不是愁死人嗎?”
“走一步說一步吧。”我滿腹愁腸地說,“實在不行,跟著我去勞改隊。”
“那可不行,他還是個小娃兒。”
我說:“在茶澱有帶著兒子、女兒進來的——他是北大的助教。”
“寧可我帶著他去要飯,也不能讓他去你們那兒。”母親的口氣非常堅決,“你們倆就這麼個孩子,到裏邊學不了好。我舍出老命,也要讓他成人。”
……
直到淩晨三點,我和母親的主要話題,就是一旦發生什麼不測,我的兒子從眾的去向問題。其間,我母親還不斷地打開手電筒,看著桌子上的鬧鍾——她不敢開燈,怕驚動周圍的四鄰。大概是到了四點鍾左右,母親催我立刻回場。昨天夜裏回家時,我沒敢把自行車推進院門,為了不把自行車丟了,我頗費了一番腦筋。沿胡同走來走去的時候,我看見一個夜裏也開著小窗口的藥店——隻好跳河一閉眼,把自行車放在了那家藥店的門口。昔日我回家時,母親早晨要給我做飯,此時此刻,再沒有這種可能了——我像一個離開黑店的賊,失魂落魄地匆匆溜出宅院,直奔我放車的那個藥店。老天還算有眼,沒有讓我坐車返場——那是會遲到的。我騎上自行車,離開了東四北大街。
在穿過南長街的時候,我見到了慘不忍睹的一幕:此時天剛微亮,一群紅衛兵在鬥爭一個躺倒在街心的老太太。瞧那陣勢,是連夜的批鬥會,無論是鬥人者還是被鬥者,神態都已走形。皮帶、鏈條雖然還在對那老太太不停地抽打,但已顯得有氣無力。當然那被打的老太太,此時若同一隻死狗一般,我看不清她到底還有沒有呼吸——我猜想她還活著,不然那些紅衛兵應該早已散去。大概是為了提高鬥誌,有一個男紅衛兵突然喊了一嗓子:“嘿!該你們長頭發的發揮威力了,‘半邊天’不能隻是站腳助威呀!給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