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來是個右派,摘帽子一年多了。”楊春英頭低得挨近了胸脯。
“我們是對你負責,才問你這些問題的。據我們所知,勞改農場的摘帽右派,與社會上的摘帽右派,還不能等同看待。他們雖然摘了帽子,並非有實際意義上的公民權,這一點我們必須對你講清楚。現在你改變決定,還不算晚。”
楊春英被推到了十字路口,這一瞬間她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當然,最後的結果,是楊春英手上的那支筆還是在結婚申請書上簽了字——她作出了超越那個年代的選擇,被我的同類們稱之為中國60年代的奇女子。她雖然一隻眼睛失明,但是她的心靈並沒失明。
由於陸豐年在北京有了個蜜窩窩,他每到周末便有了去處。他歸來之後,常常毫不掩飾地讚賞女性的體態美。因為我對他的婚姻有過幫助,在桃園幹活時便常對我說:“她那兩條腿,又長又白又美,就像是跳芭蕾舞女演員的腿。我一個‘二勞改’,找了這麼一個老婆,一生足矣!”
其他同類,都是有老婆的人,看見這個光棍能有個家,如同野鳥有了巢穴,都真心為他高興。也可能正是他非常珍惜這個蜜窩窩的原因,陸豐年在勞動時特別賣勁。但與此相矛盾的是,在幹活時我常常聽見他唱那支很淒婉憂傷的俄羅斯民歌:
告訴我老婆,
千萬別悲傷。
若有知心人,
請你嫁給他。
其實,這支歌是很長的,可是陸豐年君總是哼唱那支長歌兒中的這幾句,這不能不說是他流露出來的潛在心聲。是哪一位哲人說過如下的話:“越是珍惜的東西,越是擔心失去。”這句話,可能算是同類陸豐年的靈魂透視。但正是由於害怕失去,他就更想改變自己的命運,以使苦難的情緣地久天長——他後來在一個勞改生活的十字路口,被時代的謊言誘騙到遙遠的大沙漠中去了——這是後話。
就我個人的感情世界而言,在這一段幹活吃飯的空虛生活中,除了母親、兒子、妻子以及文學界的友人給我生活下去的勇氣之外,前文提及的中學時代的學友陳燕慈,也給了我精神上的鼓勵。按說她在學校時,是個十分標準的布爾什維克,是個驕傲的公主,此時此刻,她卻非常同情一個階下之囚,這是我必須要提及的一件難忘的往事。
“桃花源”對岸的那位老人
始自1963年的夏秋,我就開始注意那個奇怪的老人了。
桃園裏有一口丁字形水塘,它原本是引鳳河之活水而成為活水塘的——但不知始於何時,活水斷流而成為死水塘。由於這兒環境優美,團河農場的醫院,就在那口寬不足二十米的水塘對麵。
我和我的同班成員,經常可以看見水塘對麵,坐著一個持竿垂釣的老者。之所以讓人感到有點奇怪,因為這個老人十分孤獨。最初,我們都以為他是個農場裏退休的老幹部,並沒引起多大的注意。但是不久我就覺察這個老者,身邊從沒有出現過孩子和家屬,這是不太正常的現象之一;之二,這老人好像是一座時鍾,隻要是好天,他九點鍾左右保證坐在河塘的土坡上;之三,據我所知,這兒場裏的頭頭,家都住在城內,難道他的家在農場?之四,如果他是個住院的病號,應有病號穿的衣服——可他總是那一身藍色的中山裝;之五,這口水塘裏不能說一條小魚也沒有,可是寸步之外的鳳河,還有鳳河旁邊的團河宮,不僅比這兒垂釣方便,而且風景秀美,我站在這岸,從來沒有見他釣上過魚來。
同班裏的刑事犯罪的解禁人員,可能對此並不太敏感,我們幾個老右(包括來自部隊的寇邦安,他曾參加過林彪指揮的平型關戰役,是個生活方麵出了問題的解放軍原校級軍官),腦袋裏可有著階級鬥爭這根弦兒——幾個同類一致認為,這是一位深不可測的神秘人物。人越是無聊,越要尋找精神寄托,於是這個若同標準鍾的釣魚人,一度成了我們共同的話題以及試圖破譯之謎。
何群過去是從事會計工作的,有著超凡的縝密推理:“這個年代,關押人的辦法很多;軟禁是對待老革命的手段之一,我猜這老頭是一名要犯。”
“怎麼不見警衛?”
“這種人是用不著警衛的。就是有警衛,也不會露麵。”
……
最後,幾個老右統一了認識,這是個有來頭的人物。
有一次,董維森與總場的女園藝師(我隻記得她姓張),來桃園巡視工作,我趁張不在的時候,曲線地詢問了董維森一次。我說:“水塘對麵,有個釣魚的老者,他要是場裏的幹部,我們能不能給他送點桃子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