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在昔日乾隆帝狩獵的行宮旁(9)(2 / 2)

董維森驚奇地看了看我:“你怎麼有這個想法?”

“他挺孤獨的,總是一個人。”

董維森對我笑笑:“你們別幹越界的事,那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情。

“他是……”

董維森隻是對我搖搖頭:“你就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不要亂管閑事。”

我的索密無果而終。但是我通過董維森的回答,更加明確了一點:那老人一非農場幹部,二非世上凡人。世上的人都有一種好奇的心理,越是不可知的東西,越是吸引人的探求欲望;特別我們處在無事可做的時候,破譯這個老者的生命密碼,便成了我們幾個同類勞動之餘的“副業”。尤其是我,昔日文學的職業本能,總在支持我不自覺地進行求索。有時,我站在水塘這邊,向那邊凝神張望,想從那頂草帽下,看清他的五官。他個子不高,行動帶有一點斯文,隻有在久久無魚上鉤的時候,他才抬起頭來,朝對岸的桃林遙望。有一次,我從桃林中回到看守房拿工具,正逢他沿著水塘邊漫步。我停步於看守房外,與他的目光第一次碰撞在一起,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竟然揚起頭上的草帽,朝我揮動了一下。我當時隻顧看清他的臉,一時之間沒有作出反應,當他把草帽重新戴在頭上時,我才朝那老者舉了舉手中的噴槍(給桃樹噴藥的工具)。這是我對他惟一的一次審視與觀察:他好像情緒並不壞,微笑之間流露出老人的善良。我再想看看他那張臉,可是他朝醫院的方向走去了。

直到我有一次回京,去我老嶽父家中時,無意間談起這件事。沒想到他敏感地說出了一個使我吃驚的名字:是不是潘漢年喲!

老嶽丈名叫張宗麟,是1928年入黨的上海老地下黨黨員,後來去了延安。在上海的時期,與潘漢年有過不少的交往。他告訴我,上海地下黨在30年代籌劃出版《魯迅全集》的時候,潘漢年做了不少組織工作,而我的嶽丈出任的是出版經理(關於張宗麟的情況,在本書第一部中,已有簡述。張滬正在著手寫她父親的回憶錄)。他之所以想到了這個人可能是潘漢年,不僅僅是根據我說的情況。有黨內的老朋友告訴他,潘漢年目前剛剛從監獄中假釋出來不久,由公安部在北京市郊的某個地方進行監護,這完全符合我目擊到的情況。老嶽丈還告訴我,潘是一個為革命出生入死的共產黨人,大約在1955年春天,毛澤東簽署了對潘漢年的逮捕令,他是在北京飯店被抓走的。

當時我隻知道潘漢年曾任上海市的領導,對老嶽丈講的許多事情一無所知。記得,在當天的飯桌上,老嶽丈因多喝了幾杯紹興黃酒,借著酒興對我說了延安“搶救運動”的往事,說到最激動之處,老人竟然涕零淚落。我的老嶽母幾次製止他再說下去,怕我在勞改隊內失言惹是生非。

在我告辭時,老嶽丈對我說道:“你和阿滬受的委屈固然不小,但是你們應當想得開一些。想想那些比你們承受更大的冤枉的人,你們就會少一些失意,多一些生活下去的勇氣。”老人的這一席話,我一直銘刻於心——並寫信給張滬,曲裏拐彎地告訴她家中老人的意思。

但是河對岸的那位老者,到底是不是潘漢年,當時沒有可能得到結論——直到我平反以後,去團河農場訪故時,我向場方詢及這一問題時,場方才明確地回答了我——在桃園水塘旁邊垂釣的老者,正是潘漢年,當時他和他的妻子董慧,住在桃園對岸醫院旁邊的小院裏。據接近他的幹部告訴我,當時他除了垂釣之外,還愛擺弄魯迅先生送給他的全套俄國作家果戈理《死魂靈》的木刻。這是出於潘漢年懷念魯迅,還是那一幅幅《死魂靈》的木刻,使他對人生有什麼聯想?在寸步之外勞動的我,沒有與潘漢年交談的機緣,不能妄自推斷他看《死魂靈》時的心態;但是隔河揚起草帽,對我友好地一笑,也算是一種緣分吧(後來我們這些老右於1969年秋重回茶澱。他更是厄運難逃,於1967年初重返秦城監獄!)。

由於這塊地方風光不錯,後來林彪出逃之後,涉及到海、陸、空軍軍種的幾十號人——其中包括被林立果選中的“妃子”美女張寧,都被弄到團河來接受過審查。那時候他們住在桃園旁邊的雞舍,勞動基地卻是在桃園。總場技術員雲照洋告訴我,張寧當時特別愛默默流淚。雲照洋曾詢問她為什麼,張寧說她想南京,想念她的媽媽——有這麼多曆史風雲的過客,在我勞動過的桃園留下感傷和悲哀,以及苦澀的曆史背影,這是我所始料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