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在昔日乾隆帝狩獵的行宮旁(6)(3 / 3)

我過去總叫他小劉,此時卻喊不出這個稱呼。我連連點頭:“農場放假一天。”

“你現在在哪個勞改農場?”

我如實告訴了他。

“好好勞動,國家總有一天會用上你們知識分子的。”

我見他態度和藹,便大著膽子對他說道:“劉同誌(是不該稱同誌的,但我找不到更為合適的稱呼),我家裏隻有一老一小……”

他馬上打斷了我的話說:“我明白你的意思。”

“多麻煩你了。”

話也隻說了這麼多。他雖然不忌諱我,但我怕給人家找麻煩。在那個歲月,一個身穿警服的人,主動與一個等同於反革命的右派打聲招呼,就算是有膽子的了——我有這方麵的自知之明。回到家裏,與母親說起路遇小劉的事兒,母親告訴我,他曾來過我的家,問過有什麼困難,能做到這一點,至少不是勢利眼的小人。中午,母親給我烙的肉餅——當時的肉是定量供應,我那一頓肉餅,大概吃掉了一老一小全月的豬肉。

下午,我與兒子享受了天倫之樂。他把一摞畫滿火車的紙,一張張地攤開在床上。他說這是火車站,他長大了要去當火車司機。我笑,我媽笑,他也笑。本來我是要去看看劉紹棠的,但覺得剛剛回家,就離開家去辦個人的事,是會讓老母親和小兒子傷心的——加上當時電話還很不普及,無論去哪個朋友家一趟,都得有半天的時間。要知道,這一老一小是我靈魂的一個組成部分,三年多夢魂縈繞的感情斷橋,是難以用半天時間彌合起來的。

在我記憶中,那是最短的一天。黃昏來得比任何一天都早,母親為了叫我早點返場,提前做好了晚飯。但是待我要踏上歸途時,從眾哭鬧著不讓我走。見到兒子流淚,我的心都碎了——還是母親柔中有剛,嚴於理性,她把孫子攬在自己懷中,同時揮手催我上路——我是在心愛的兒子的哭聲中,上了公共汽車的。

3月15日這一天

我被允許回家一天的事情,在勞改隊若同一次精神地震,在我的同類們中間,被視為解禁的一顆信號彈。我歸隊之後,在菜園的勞動中,又發現了一個不解之謎——董指導員和高隊長一連幾天沒有露麵。據門口值班員透露:這幾天頭頭們在場部開會。

本來在菜園幹活就十分輕鬆,籬笆圈裏就成了議論天下大事的園地——比如,1962年1-2月中央在北京召開了七千人大會,3月周恩來在廣州會議上有關知識分子問題的講話,這些雖然已經過去了一年,人們還在有滋有味地咀嚼著它的餘音,並把我的回家與中隊頭頭們的連續開會的事聯係在一起。其實,中央在1962年8月,已經開過了八屆十中全會,會上的調子已然從糾“左”又轉向了繼續反右(彭德懷上書中央的問題,被毛澤東提到了會議日程上。我們當時不可能知道其內情,也是盲目樂觀、自作多情的一個原因),老右們似乎隻記住了形勢有利於自身處境的一方麵,而忘卻了不利於自身擺脫困境的另一麵。因而,我們的夢幻常常是空中樓閣——我自己也概莫能外。

在我的記憶中,除了前文提過的那幾位十分理性的同類,依然故我地表示出淡漠的態度之外,多數同類都認為,解決老右問題的時間已然到來。記得在菜園勞動時的“自由論壇”,幾乎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

“你們還記得嗎?”有人提示說,“在告別茶澱的時候,李文山指導員曾問過我們:‘你們到了北京,有上街穿的衣裳沒有?’”

“對了,還問過徐洲,你過去是教音樂的,現在你的手指還能彈琴不能。”

“看這架勢,是要開籠放鳥了!”

……

中國50年代的知識分子的天真與幼稚,在當時暴露得淋漓盡致。反過來看,它也正好說明了這樣一批青年知識分子,並無反黨反社會主義之心——可以說他們是新中國成立後,最具有愚忠精神的一代。有幾個外語學院來的老右,在那一段日子裏,嘴裏已經嘟嘟囔囔地熟悉開他們丟下的外語。似乎他們昔日掌握的專業,馬上有了用武之地似的。

據我的回憶,那一天是1963年的3月15日,董指導員和高隊長突然在三畬莊露麵了。董維森宣布當天上午全隊停工開會,同類們似乎從他的滿麵笑容上,窺視到了我們命運的轉機。特別是全體老右在院子裏列隊集合之後,總場場部的一位負責人(我已記不清是哪一位頭頭了),又突然出現在會場上,這更使那些樂天派的老右們欣喜若狂。但是隻經很短時間的激動之後,同類們的心立刻從雲間墜入穀底。他作的十分簡短的政策性說明,完全冷卻了老右們的心。這並非“開籠放鳥”的一次會議,隻是解禁勞動教養到了期限的老右。1961年5月25日,全國勞改係統同時對勞教分子宣布的勞動教養期限,有兩年期,有三年期。截止到1963年3月15日,兩年期的老右,將接近期滿。這次會議,主要的議題是對兩年期的同類宣布解禁。而在老右的部落中,兩年期限的隻占少數,絕大部分勞教期為三年——這與同類們想象的“開籠放鳥”,有著極大的反差。因而,同類們的狂熱頓時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