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在昔日乾隆帝狩獵的行宮旁(6)(2 / 3)

當我來到後院我母親和我兒子住的西屋時,三間屋子裏還有一間亮著燈光。我一邊叩打有燈的那麵玻璃窗,一邊輕聲喊了一聲:“媽——”

“誰呀?”

“是我!”我的心在顫抖,我聽見母親的聲音同樣失去了常態。

夠了。世界上最熟悉兒子聲音的是母親,她匆匆地拉開了屋門別棍。老母親開門的速度之快,顯然是由於她的興奮和驚愕。然後,她匆匆地關閉了房門,滿臉恐懼地對我說:“你怎麼回來了?”

“媽,您放心,是隊長叫我回來探親的。”

母親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我的臉:“是真的?”然後,淚水便像小河一般,淌下她的雙腮。

臨近家門時,我已做好了心理準備:絕不流淚。家裏家外,就我這麼一個男子漢了,不能對一老一小輕灑淚水。我笑著對母親說:“我能回家您該高興,說明我的問題有希望解決了。”

媽媽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喃喃”地說:“你可瘦多了!瘦多了!”

“您不是說過人太胖了不好嗎?現在我們能夠天天吃上白麵饅頭了,比茶澱強一百倍了。”我說,“您想想,團河才離家幾十裏地遠,等於就在您的身邊!”

母親還想多說些什麼。我說:“為了能早點到家,我還沒吃飯哩!”

這句話起了作用,母親趕緊捅開火爐,給我弄吃的。借著這個空當,我悄悄走到床邊,仔細端詳與我闊別了三年多的小從眾。他仰麵睡在床上,臉兒鼓鼓的像隻皮球。一定是他白天玩累了,我與母親剛才的一切,他一概不知——不知道也好,不要讓他的夢隨著我和張滬的處境,而變得像破碎的肥皂泡。過早地告別童真,對孩子是個最大的痛苦。眼下他還不知道什麼叫右派,也還沒有懂得那道政治代數題——右派=反革命。一旦他知道得多了,光潔的額頭上,會提前出現皺紋的。

我親了親他的臉蛋,又給他掩掩被角,坐在桌前吃母親煮好的熱麵條。之後,我和母親度過了一個高興又酸楚的夜晚。我們是三代人擠在一張大床上睡下的,母親告訴我,寫字台上堆起的老高老高的一摞火柴盒,是一老一小的主要謀生手段,孩子姥爺(張滬的父母親)每月支援一點,加上我曾有一點稿費存款,日子還能對付。我對母親說的幾乎都是讓她寬心的事,比如,報社把搜查時拿走的東西,如數退還了等等(其實是否如數,我根本不知道)。我至今清楚記得母親說了如下的話:“那書咱就別要了,你看看這些年倒了黴的都是你們有文化的人。”我母親是個大字認不了一鬥的文盲,能在那個年代講出這些話來——並被後來的曆史所證實,實在是一件不簡單的事情。

第二天,我拉著兒子從眾的手,去照相館合影留念。幼稚而純潔的孩子,高興得蹦著跳著走出院子。他看不出院子鄰裏的眉眼高低,而我則把人間冷暖看得一清二楚。北屋劉家、東屋霍家都出身不太好,因而對我有著本能的同情;外院的遲家與王家,家裏都有人被關在大牆之內,所以有著同病相憐的內在關係。所以當我突然出現在院子裏時,沒有歧視的目光掃射過來——但有的知識分子鄰居,我實在不敢恭維。我想了想,為了避免多餘的話,還是打主動仗為好,因而不等詢問,我搶先告訴他們:放假一天,回家看看。盡管這樣,霍家大媽、劉家大嫂還是問這問那,並一致說我精神很好。我自知這是對我的安慰,還是感到如鯁在喉,有說不出的酸楚與苦澀。

好不容易走出院子,與小兒子在照相館合影完畢。小小人兒緊緊貼著我說:“爸,你總不在家,怎麼隻休息一天?”

我支應著。

“別人的爸爸都住在家裏,你也搬到家裏來住吧!”

我正在想怎麼回答兒子的問題才好,他的另一個不解的問題又提了出來:“爸,你放假回家了,媽媽怎麼不放假回來?”

我不能不欺騙他了。我說:“快了!快了!”

“快了是什麼時候?”

我無言以答。因為我們走了三年多的時間,在小兒子的心中藏著無數個“為什麼”,而這些“為什麼”都是我回答不出的問題。與其如此,還不如沉默無言為好。小兒子在高興中還提出些什麼,我已無法述說清楚,但在這個時刻,我忽然想起了一件大事——我還沒有去派出所報戶口呢!本來這是昨天晚上就該辦的事情,因歸家心切竟然把這件事給忘記了。而此時,小兒子又緊緊地貼在我的身邊,帶他去派出所顯然是不合適的。但是久別父親的孩子,好容易享受到一點點父愛,不願離開我一步。我隻好匆匆地先把他帶回家,對母親耳語了幾句,讓母親把他哄騙在家裏畫火車(他從小愛畫火車,於1979年我徹底平反時,他考取了中央美院)。

我家的住地屬於景山派出所管區。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以一個被專政者的身份,走進公安機關。好在派出所的戶籍警,聽完了我的自報,並沒詢及我其他問題,這使我在走出派出所時長出了一口氣。事後我才知道,管界內的被專政對象多得很——我因為是初涉雷區,自然是充滿了不安。

也算湊巧,在胡同的拐彎的地方,碰上了昔日管理我們那一片的片警小劉,我隻管低頭走路,自然是他首先發現了我:“喂,你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