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在昔日乾隆帝狩獵的行宮旁(6)(1 / 3)

此話被董維森聽見了。他拐過風障之後,立刻讓我們停下手中的活兒,對我們說道:“你們是人,又是人中的知識分子。我有什麼必要,非要偷偷看你們幹活不可——你們中的誰這麼講,本身就是自輕自賤。磨道上的驢子,才要有人看著呢!如果這些話,出自那些流氓、扒竊者之口,我用不著這麼認真——你來自石油學院,是有文化有知識的大學生,怎麼能這麼說話呢!你講了這話,實際上就是自我墮落!就是自我輕蔑!何修儉,回去好好檢查一下思想。這對樹立你們的自尊自愛是有的放矢。一場大饑荒,餓丟了許多知識分子的自尊。”

何修儉低下了頭。

董維森的臉漲得紫紅。

這是我來三畬莊之後,第一次見到董維森對我們發火。因為這個火發得有思想深度,因而同類們並沒因為董的發火,而對他有任何非議。正好相反,董在老右之中威信一直很高(我們平反之後,許多路過北京的外地老右,如上海的程海炎、福建的張誌華……還特意想去看望他,隻是因為他當時在北京西城公安分局工作,因其工作忙而沒能見到罷了。這在中國的勞改史中,是罕見的)。

李喜蘭的話,讓我首先想到的是下午發生在菜園裏的事情,董指導員是否在今天晚上,要何修儉在小隊作檢查?!

我沒脫工服,就直接奔向了董維森的辦公室。一件讓我想也沒有想到過的事情,就那麼簡單地發生了。他說,經過向上級請示,我可以在今天回家,明天晚上按時歸隊。注意事項就有一條,回到家之後,先向派出所報到——這本來是毫無意義的事,但卻是必須例行的公安條例。

我已經回憶不起來我當時說了一些什麼話了,但是由於強烈的感情衝動而引起的狂烈的心跳,我至今記憶猶新。他說:“本來我下午去菜園,是專為這件事情而去的。中間出了個何修儉的問題,我就把這件事給忘掉了。現在你洗洗臉,換身幹淨衣服就走還不算晚,從黃村開往市內的公共汽車,大約一個小時的樣子。你有買車票的錢沒有?”

“我有。”

“那你就早一點兒動身吧!”

我向董維森表示了謝意,急忙出了他的辦公室——因為對我來說,這是天大的喜事,當我突然出現在老母親和小兒子麵前時,我難以想象這一老一小會不會認為是在做夢!

但是幾年勞改生活形成的行為本能,還是讓我立刻又走進他的辦公室。我說:“是不是有什麼手續之類的東西,比如放我回家的證明信什麼的……否則派出所會不會認為我是個逃號?”

董維森笑了,對我說了一句不是玩笑的玩笑話:“我說從維熙,你真是被關呆了,逃犯有自動去派出所報戶口的嗎?你別在這兒疑神疑鬼的了,公安機關都是一家子,彼此會互通消息的。”

我走了。

我第一次走出勞改隊的鐵絲網。

當我更換衣服的時候,同類們自然羨慕不已。我至今還記得曹克強咧嘴笑時的那一口黑牙:“同學們,你們不信也得信我曹黑子的預言。想當年我的老祖宗曹孟德,在赤壁戰船上,見烏鴉繞船而飛,我們那位老爺子知道那是凶兆,於是有酒後賦詩,裝瘋賣傻地在舞戟之時,刺死了他身旁的謀士。我們那位老爺子,以為見血就可以避凶,躲過赤壁之災。可是他忘記了一點,烏鴉這種玩意兒,對權勢來說是沒法逃避的克星。反過來說,對於無論甚的賤民,則是大吉大福之兆。維熙,你老兄能夠在今天回家探望老娘,都托那泡烏鴉屎的福。”

我隻好說:“大家同福!大家同福!”在一片嬉笑聲中,踏上了返京的路途。

人逢喜事精神爽,我沒有吃晚飯居然不知道肚饑。黃村車站,在團河農場的西南角,而三畬莊則在農場的東北角,我要徒步穿過大半個農場。因為適逢周末,見許多刑滿釋放或解除勞教後強製留場就業的農工,騎著自行車逆我北上。我想,有那麼一天,我也可能成為那些“飛鴿”中的一員,每個星期有一次回家的機會。但是我的心又有些酸澀,難道一個知識分子,最好的結局,就是納入“飛鴿”的隊伍?茶澱的老鄉戲稱這些就業人員為二勞改——就是說你就是有三頭六臂,也難離開專政的囚籠——這不是我的近慮,而是我的遠憂。

我是在永定門轉乘開往市內的公共汽車的。冬天天黑得早,沒走出農場時天已然黑了,待等汽車快要開到我闊別了三年多的那條魏家胡同時,街上已經行人稀疏。我暗自慶幸我是晚上回家,沒有熟人能認出我來。但隨著離家越來越近,我的心不知為什麼狂跳了起來。不遠處傳來小販吃喝著叫賣“紫心蘿卜”的聲音——這聲音我是非常熟悉的,昔日的冬夜,每到這個時刻,我都丟下耕耘之筆,跑出院門,買上一個又涼又脆的蘿卜,“嘎巴嘎巴”地咬上幾口,以助文趣。但此時我卻怕與那個賣蘿卜的老頭碰麵,他走北牆根,我走南牆根——一句話,我完全是一個過街老鼠的心態,似乎那些與我無關的路人,都是兩隻眼睛盯著我的貓。

古語說:做賊心虛。在那個專政年代,不是賊的人,內心也像是揣著一隻兔子,七上八下地不得安寧,我就是其中的一個。記得那天,幸虧把門的高家,還沒有關上院門,我輕輕推開院門,又輕輕地關上。我家住在後院,可想而知我會腳步無聲地穿過前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