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下頭來,無言以答——因為我不僅很害怕提及這些問題,甚至連想都不敢去想,可是此時此地,卻被一個對我執行專政的幹部提了出來(正是基於這些原因,當1979年我的問題平反,我從山西回到北京之後,我急於要去看望的勞改幹部,除了曹茂林,就是董維森。曹沒能找到,而找到了董——他請我在西皇城根他的家中吃了飯,在對飲之中,我和他一起回憶了當時的許多生活細節。我代表我們一代受難知識分子,向這位正直並關注中國前途和命運的公安幹部,表示了深深的敬意)。麵對董指導員如此的坦誠,我已無退路可尋,但我清楚地記得,我對當好這一角色仍然十分膽怯。
回到監舍,當天晚上就從二小隊搬到四小隊落戶了。盡管是一個簡單的行李和臉盆之類的雜物,還是有幾個同類幫我搬運。之所以如此,皆因那泡烏鴉屎的故事,在曹君“反彈琵琶”的解析中,似乎得到了應驗。在某種意義上回眸當時,這種命運的安排,是早就注定了的——因為董指導員十分看重知識分子的良知。但是此舉,對我也有著它的負麵價值——它使我本來就孕生了的夢,變得更加躁動不安,仿佛我真是懷胎十月的母體,那嬰兒當真就要分娩了似的。
這個嬰兒就是在我心中已然死了的文學。我寫信給紹棠,給燕祥,給厚明……我告訴他們我還活著,而且活得離他們越來越近,也許有一天,我會突然出現在他們的麵前,相互敘敘別情。紹棠的信,複得非常及時,他告訴我燕祥正在忙於搞一部蘇聯的《葉爾紹夫兄弟》的舞台劇本,他則在寫他的小說。至於時局,時暖時寒,聽說黨內又有反右傾之說雲雲。他在信尾是不留名的(這是我進勞改隊之前,就相互約定了的),但他那粗粗的、揮灑自如的鋼筆字,我已然結識八九年了。
也就是在這段時日,我複蘇了的文學神經,指使我給我文學啟蒙老師孫犁寫了一封十分動情的信。為了不給這位我崇敬的前輩帶去不必要的麻煩(右派身份連累善良),我特意用了一個印有許多花紋的信皮(就像是一個女性的信函),並隱去發信的地址,將信寄往《天津日報》文藝副刊。我在信中告訴孫犁前輩,我雖身處逆境,但無論還要麵對多麼大的困難,我的生命都不會離開文學。信尾,我告訴長者不必複信給我,我正在某一個勞改驛站上過著常人感悟不到的生活,並希望孫犁珍重身體。
沒有料到的是,孫犁當真收到了這封信。當我在1979年複出後,孫犁同誌為我第一本書作序時,在書的卷首留下了這樣的一段文字:
……
如果我的記憶力還可靠,那是在1964年的秋天(應是1963年的早春——筆者),我收到一封沒有發信地址的長信,是從維熙同誌寫給我的。
信的開頭說,在1957年,當我患了重病,在北京住院時,他和劉紹棠、房樹民,買了一束鮮花,要到醫院去看望我,結果沒得進去。
不久,他便被錯劃右派,在勞改農場、礦山做過各種苦工,終日與流氓、小偷,甚至殺人犯在一起。
信的最後說,隻有組織才能改變他的處境,寫信隻是讓我知道一下,也不必回信了。那時我正在家裏養病,看過信後,我心裏很亂。
夜晚,我對也已經患了重病的老伴說:“你還記得從維熙這個名字嗎?”
“記得,不是一個青年作家嗎?”老伴回答。
我把信念了一遍,說:“他人很老實,我看還有點靦腆。現在竟落到了這步田地!”
“你們這一行,怎麼這樣不成全人?”老伴歎息地說,“和你年紀相當的,東一個西一個倒了,他不是一個小孩子嗎?”
……
這就是我在苦苦尋夢時期留下的一幅精神縮影。在給孫犁同誌的信中,究竟還寫了些什麼,我已無從記憶;但是對所處境況的感慨,以及圓我文學之夢的期待,深藏在文字之中,則是一個肯定的事實。但是不久,沉重的體力勞動,第一次撕碎了我的夢幻。
挖湖造山的記憶
在團河農場的日曆牌中,沒有比這一段日子,更具有英雄主義色彩了。
在鳳河邊上浪漫了不久,我們便開始了一項名叫“人工湖工程”的艱辛勞動。那是寒冬臘月、滴水成冰的季節。
那裏遠離團河宮,而在總場場部的一側。死了詩情的風景線,同類們又回到了過去的日子。開挖人工湖動員會上的報告很簡單:團河是個經常接待外國人參觀的模範監獄(南區皆為犯人),為美化環境之需,要開挖一個開闊的人工湖,把挖湖的土,堆成一座山——有山有水,將為農場增光增色。當然,這裏邊更深一層的含義是讓右派們在艱苦的勞動中脫胎換骨。中隊長高元鬆是個講話簡短的人,沒有虛詞廢話。
在我的記憶中,這項工程是在我擔任第四小隊隊長之後的一兩天內開始的。由於我們要到離三畬莊很遠的地方去挖凍土,因而每天要帶上鍬鎬等許多工具,列隊前往工地。也正因為路遠,中午不能回來吃飯,夥房要把飯菜送往工地——在露天的冬日荒原上吃午餐,十分艱苦。此外,同類們需要把一筐筐挖出的稀泥,運往幾十米之外的地方堆積成山,這之間的距離,足以使懦夫卻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