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在昔日乾隆帝狩獵的行宮旁(5)(3 / 3)

此事,也傳進董指導員的耳朵,但他對這件事沒有過問。我想,一定是他對饑餓後遺症漸漸有了深刻的理解之後,才有了對徐繼和的這種寬容。按說,當時的糧食定量是不少了。在勞動工地上,中午每個人四個饅頭一碗菜,可是仍然有人覺得填不飽肚皮。與我一個小隊的劉士康、郭鍔權,幾乎每天都要從我手裏要走一個饅頭,我實在不知他們的腸胃與我的有什麼不同——因為我和他們一樣,每天都要揮動鍬鎬,與他們耗費著同樣的熱能。

有一次,在工地休息的時候,我和學長趙嶽坐在了一塊兒。我要他為我解疑,他說他餓怕了,便有了這種精神上的遺留。在茶澱農場時,他見過一件使他終生難忘的事:有一個浮腫號去見上帝了,當時他們分場僅有的那口活棺木不夠運死人用的,便臨時打了一口薄木棺材。正當同號們為他釘棺木的釘子時,分場場長走了過來,他打開棺木的上蓋,有意無意地摸了摸死者的腦袋,發現他還有體溫。他又把耳朵伸到死者的鼻翼之下聽了聽,發現死者恢複了呼吸。場長馬上命令把人抬出來,結果這個已然進了閻王殿的囚號,又活了過來。趙嶽與他在大炕上為鄰,每天看他擺弄他那被釘棺木的釘子釘破的衣裳,並說要一輩子保存下來,當做死亡紀念品。趙嶽被他的“死而後生”嚇怕了。本來他的肚子就空,加上那紀念品每天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他便有了見東西就往嘴裏塞的習慣。

聽趙嶽一說,我似乎對徐繼和與他的行為有了一點兒理性的認知——他們像是得了某一種疾病似的,看見食物就會產生不可抗拒的條件反射。但是他們也來工地挖湖造山了,其體力和精神的付出,都要比正常的人多。特別是徐繼和,說他身體缺少熱能吧,可是他在嚴冬時節,專愛赤臂裸胸地大幹——這至少說明他盡管染上饑餓的神經質,心裏也還有一個美好的夢想,就是在艱苦的環境中有個良好的表現,以達到早日離開這裏的目的。

從嚴冬到開春,我們的汗水灑在了人工湖,其中還包括一批浮腫號的忘我勞動。當我三十八年後去尋找它的身影時,它已化為烏有,隻有那荒蕪的廢墟中,還殘留著我們當年的勞動印跡。我不無感傷地在那兒站了很久很久。令人欣慰的是,在那向陽的土坡中間,我看見有草芽從廢墟的縫隙中鑽出來——它挺像當時的我和我的同類們。

在這段日子裏,好像隻留下巴鴻(北影導演)一個人在三畬莊,他的任務是打掃衛生。這不是他不願意去人工湖轟轟烈烈一番——他從東北勞改農場來到這兒時,一隻手的五個指骨,已然抽縮成了伸不直的雞爪一般。當然還有夥房的一些同類,因為人總要吃飯,少不了炊事人員。究竟誰幹上了這份美差,我已記不清了——直到80年代,我的《德意誌思考》在華僑出版社出版時,該社總編李是同誌打來電話,和我來了一個黑色幽默:“過去我給你掌勺燒菜,今天我給你出版作品——老夥計,我當年是給你做飯吃的夥夫!”經他提示,我才記起這個瘦高瘦高的同類——他當年充當的角色,是人工湖的後勤。

這個時期,董指導員向我詢問過譚天榮和周大覺的表現。對於這些事情,並沒有因年代久遠而忘卻。我談及譚時,說到他體質很瘦弱,但在人工湖的勞動中,總是找重活幹,表現是很出色的;至於周大覺,是個不善言談的老實人,他總是像牛一樣埋頭勞動。為了言出有據,我還提出高元鬆隊長每天去工地,可以證明我的彙報絕非虛言。我想:如果高層的頭頭們,以他倆為尺子丈量全體老右表現的話,那麼我無愧於同類,更無愧於良心。這是回眸挖湖造山之尾,不能遺落的一筆。

第一次回家探母

大概是在這一年的2月,老右中家居北京的有兩個人被允許回家探親,我是其中的一個。能夠在專政機構中受此厚待,在我看來完全出自於董維森和高元鬆對我的同情。前一節,從董和高與我的談話中,讀者已能管窺到一二;兩個人所不同的是,高說得比較含蓄,而董的談話則更為直接。

那是一個周六的黃昏,我從菜園種菜回來。剛剛走進鐵絲網編織成的大門,門口值班室的值班員李喜蘭就對我說:“董指導員叫你馬上去他辦公室一趟。”他對我說起這件事的時候,神情多少有點詭秘。

我有點兒奇怪,因為下午董指導員還在菜園巡視,並為了何修儉的一句話,對我們進行過訓政。他是常常在勞動工地找老右談話的,為什麼他不在工地找我,而偏偏讓我下工之後,立刻去他那兒呢?是不是何修儉的事還沒算完?!其實下午發生的事情並不大,但是董維森為了這件事,動了肝火。我們種菜的菜園,周圍是擋風的風障,它是為了防止春寒把春菜凍死,用秫秸夾起來的籬笆牆。因為這種透風的籬笆是不隔音的,何修儉聽見有腳步聲,便對同類們說了一句:指導員在扒著籬笆縫兒,偷看我們幹活呢!他的意思不外是提醒同類,不要站在那兒給鐵鍬號脈——快點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