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80年代的一年夏天,日本女作家山崎豐子來我家做客時,曾敏感地看見我的雙肩失衡。我向她簡單地講述了當年挖人工湖時的狀況,我常用左肩,所以左肩比右肩高出來一塊肉疙瘩。山崎豐子是個直性子的老太太,她用手扒開我的衣領,站在我的麵前,仔細地端詳了好一會兒,突然之間,眼淚順著她的麵頰流了下來。我則沒有任何感傷之情,因為若論肩上的磨難與負重,我可能還比不上一個黃土高原上的挑夫——我想,她的眼淚不是為我一個人而流,是為中國一代受難的知識分子而流淌的——因為在那個年代,留下雙肩失衡症的不止我一個人——我們像是一匹匹苦駝,隻知道拚命地勞作。
我由於這個小隊長的差事,本來可以不參加勞動的,但是受一種使命感的支配,我從不借此逃避勞動——正好相反,哪兒活累我往哪兒跑。記得有一次,四個小隊舉行抬土的擂台比武,當時土山已堆到幾十米高,比賽的項目是看誰能抬土最重,而且要不歇腳地,一口氣把泥筐抬到山的最高峰。我自告奮勇充當了這個角色,與我同抬一筐重約五百多斤泥土的夥伴名叫王玉珊,是來自北師大的大力士。泥山的路滑滑的,我們仍蹣跚著艱難地向上邁著雙腳,走著走著,隻聽得“叭”的一聲巨響,我們肩上的硬木扁擔,被壓成了兩截。
土山上下,響起一片歡呼聲。
我和王玉珊雙雙跌倒在了泥山上。
參加開湖造山勞動的隻有我們清一色的老右,另外還有在工地巡視的高元鬆隊長。高元鬆這個人有個特點,無論天氣多麼冷,他總是不戴帽子,寸頭下的那雙耳朵,被冬天的刀子風割得通紅通紅。就在我和王玉珊壓斷了扁擔的那一天,他把我叫到了一個避風向陽的角落,先讓我披上棉衣(我當時隻穿著一件單背心),然後提示我說:“中隊派你當小隊長,不是讓你玩命的。你的工作任務是關注你活段的全局。”
我說:“勞動已成為我的本能,我沒有浮腫病,有力氣幹活。”
“董指導員對我說了你的情況,中隊是有意識地讓你脫產。你明白嗎?”
“我……我……我不能不幹活。今後我更注意全局就是了。”
“你聽清楚,今後再也不能這麼幹了。”他說,“萬一扭傷了腰、腿,你老母親就你這麼一個兒子,她會在夜裏做噩夢的。”說完這句話,他就走開了。
他的最後這句話,使我牢記了半生。因而在1990年的冬天,我重訪團河農場時,特意提出要見見高元鬆。場長把他找了來,我們坐在一起敘舊。他老了,我也老了,惟一沒有老的,是團河農場上空的那一輪驕陽。我們去了當年挖湖造山的老地方,山沒有了,水也尋覓不到(原來是準備引進鳳河水來造湖的),眼前隻有一個大大的圓土坑,它的四周是一堆堆的亂土。
可是這兒曾留下我的多少記憶?我和我的同類們又在這兒流下過多少汗水?我印象中最為深刻的,連浮腫號都主動要求上陣參與挖湖造山——我的學長趙嶽、永遠吃不飽的徐繼和,還有相當數量的饑餓後遺症患者,都到“桃花源”中來修建夢中的“伊甸園”,希望通過艱苦的勞動,有一個好的表現——因為此時正是我們這個受難群落的多夢季節。
記得,徐繼和在那段日子裏,還演出過震動了所有同類的一幕戲劇。有一天,他實在感到肚饑難耐,去夥房偷吃了一些白麵饅頭還嫌不夠,他居然敢到幹部辦公室,去吃董指導員桌子上的葡萄。他偷吃完了之後,還在董的桌子上,留下這樣一張紙條:“我又犯了錯誤,把您的葡萄給吃了。我自知這是十分錯誤的,但是我無法管住我這張嘴。您批我鬥我我都心甘情願地接受。”這是知識分子留在那個年代的真實印跡。這個十分奇特的事例,雖然在同類中引起了不小的非議,但是董維森對這一問題,並沒有過於認真。在例行的小隊長會議上,他說:“徐繼和是二小隊的,王貴峰你應對他進行批評。一個人最可怕的,是沒了自尊自愛——他一來到這兒,我已經對他說過這一點了,在垃圾堆上撿煙屁股抽,這不像是受過大學教育的人。”
過了不久,在工地上吃中午飯的時候,徐繼和又當眾出過一次洋相:他與同類打賭,說他的肚子是無底洞——就像人工湖的坑,有多少饅頭他都能吃下去。同類中不缺喜歡逗樂的人,便想辦法給他節約下十幾個饅頭,看這個大肚漢的表演。最後饅頭倒是吃光了,但是肚子卻脹得解不開褲腰帶了。沒有辦法,幾個同類還要幫他去解腰帶——因為他急於要去大便。此事,引得同類們大笑不止,成了徐繼和留在人工湖的一則“笑林廣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