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鳳河的水已經結冰,但張君的這一段帶有傳奇色彩的生活,使我心中的冰坨在春水中解凍。我沒有叛逆生活的勇氣,但我非常崇敬知識分子中的這種類型——在我的認知中,這種類型的同類,遠比在垃圾堆上覓食的同類,魂魄裏多了一種自我珍視的不屈精神。不知是不是因為張君也鍾情於文學,他曾流露出對才女林昭的傾心,上海當時是個管理非常嚴格的城市,他居然敢溜進大上海,偷偷與自謀生活出路的才女林昭見了一麵。我在聽他向我陳述他與林昭會麵的心緒時,感受到他對她的真心傾慕。他說:他站在她的麵前,感到自愧不安。因為林昭對1957年反右以及大躍進連著的大饑餓,有著十分堅定的立場——他隻是以流浪達到苟且偷安的所謂自由,而林昭則在上海不斷上書中央,表示一個中國知識分子對國家前途的憂慮。事實證明了張君對林昭的洞察之深——到了“文革”年代,她因不斷反對“文化大革命”,而被捕入獄——這位“我以我血薦軒轅”的優秀知識分子,最後咬破手指在囚衣上寫了個大大的紅色“冤”字,被上海的“四人幫”餘黨,拉到刑場執行了槍決。無畏的英靈去了之後,殘暴成性的劊子手,還去她家收取子彈費。(80年代初,林昭冤案得以平反後,在1980年12月11日,她昔日的北大同學以及一些社會賢達,在北京曾為她開了一個別開生麵的追悼會。會場上除了懸掛著許多挽聯和寄自全國各地的悼文、唁函之外,特別引人深思的有兩件東西:一是林昭在獄中寫的血詩,一件是懸於她遺像之旁的一副無字的對聯。其詩因太長在這裏略去,但是那一副無字對聯,卻使人無法忘卻。其上聯用墨筆畫了一個大大的驚歎號“!”,下聯用墨筆畫了一個大大的問號“?”。此對聯真是無言勝有言,將永遠啟迪後人去思索,去評說。)
當我還在《北京日報》當文藝組的編輯時,隻是聽說過林昭的名字,張誌華在對我回敘他當逃號生活的鳳河河堤上,我的心中刻上了她的名字。她是早醒的中國知識分子中的一個,其對中國命運的執著關注,可以與“文革”中的張誌新相提並論。當她已然是個無畏鬥士的時候,我們還是在籠子裏等待著報曉的公雞。
我的書與夢
張誌華的歸來,無疑是我們癡情夢幻的助燃劑。一個逃號全須全尾地回來,表明當時政治上的寬鬆。偏偏在他歸來不久,有一天,指導員董維森把我叫到隊部辦公室,通知我去場部領取一件東西。我十分迷惑,因為勞改隊成員的所有信件,都是寄到三畬莊——右派中隊裏來,董維森何以要我到場部去取?
董說:“你過去寫過書?”
我答:“是的。”
他說:“本來場部內勤是應當把那件東西送到中隊來的,是一個大麻袋,裏邊都是書。”
我認真地想了想,沒有一個人會在這個時候給我郵寄書籍,而且又有一麻袋之多,一定是張冠李戴弄錯了。我當即向董指導員說明了我的想法。
董指導員說:“場部叫我去檢查過了,就是你的書。裏邊還有你一部什麼……《黑土》的手稿,是《北京日報》派車送到農場的。我例行的是檢查的任務。”
我頓時明白了——在把我和張滬送進東城公安分局之後,《北京日報》保衛處曾對我的家宅進行過大搜查,連一些與友人的往來信件,也全部被拿走審查。這是過去我母親去茶澱探視我時,對我講起過的——這些東西對於我來說,已然是身外之物,時隔兩年多了,為什麼又把它退還給我;而且不退到我的家裏,卻送到這裏來呢?
董指導員看我神情發呆,對我說道:“我來勞改單位工作時間不算短了,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我讓你去看一下的目的,不是讓你把書拿到這兒來;你過目一下,打個收條就行了。至於那些書籍怎麼處理,三畬莊也沒有地方存放,我們的意見是先放在場部倉庫裏,你有什麼意見?”
我能有什麼意見呢?身子都掉進了井裏,還要耳朵有什麼用?我想了想,對董指導員說:“我不用去看了,我在這兒打一張收條就行了。您看……”
董維森認真地考慮了一會兒,取出紙筆。可是當我要簽字時,他又製止了我。他說我所在的原來單位,究竟在當時取走了我多少東西,他們並不清楚,他的意見還是我去過目一下為好。
我說:“不用去了,連我自己也不清楚。那是押送走我們之後,他們才取走的;不要說我不清楚,連我的母親也不清楚——她是個來自農村、不識幾個字的婦女。”
他點點頭。
我簽了字。
待我要折身走出辦公室時,他叫住了我,並指指一隻木椅,叫我坐下。來勞改隊之後,我還沒有與勞改幹部平起平坐的曆史。初進收容所時,我們沿牆根蹲著;在茶澱時,我們站著,即使是坐著,我們也是坐在自帶的小馬紮上;但這次我還是很坦然地坐在了木椅上——人世間的許許多多事情,是無法用語言表達清楚的——按照階級劃分,他是專政的一方,而我則是被專政的另一方。一個是水,一個是火。但我始終對他沒有畏懼之感(包括對隊長高元鬆),從他的第一次講話中,我就發現在他的語言深處,潛藏著某種與眾不同的善良。果然,他首先詢及我的問題,就是我的家庭。他說他已經從我的材料中得知了我原來是一個青年作家,也知道我是夫妻雙雙折進大牆中來的——他不知道的是,我們雙雙被送勞改之後,家裏的一老一小是怎麼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