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在昔日乾隆帝狩獵的行宮旁(4)(3 / 3)

曹君是老右中少有的幾個幽默人物之一。他讀過的雜書又多,因而當他的話一吐出舌尖,當真起到了壓軸戲的作用,有的同類表示同意他對這泡烏鴉屎“反彈琵琶”的解析,並拿我開起心來:

“哎呀!從公將有什麼喜事臨頭呢?”

“摘帽子?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也許是要唱一出《天仙配》吧!張滬是不是要來團河探視你?”

……

本來,同類們難得找到一個取樂的機會,那泡烏鴉屎便成了勞動中的一樂。曹君還煞有介事地向同類們宣布:你們這些“吃屎分子”一旦不吃勞改飯了,政府再不管你們,你們怕是要喝西北風活著;我這老西子不怕找不到飯轍,擺個卦攤甚的,還能喂飽肚子。至今,這一場苦中作樂中同類的音容笑貌,還曆曆在目。當天,我也丟開了晦氣,和同類們樂成一團。

但是人生一世,確實有無數的巧合,就在那一天晚上,我們正在讀報的時候,與美國鬼子在朝鮮打過仗的小隊長王貴峰,從隊部辦公室開會回來,就招呼我說:“董指導員找你,讓你去辦公室一趟。”

我說:“前幾天剛剛找過我了。這次……”我還沒說完,王貴峰便接過去說:“為啥找你,我不知道,反正不是為書的事。第四小隊原來的小隊長,要調到院門口當中隊值勤,是不是叫你去到第四小隊?我這可是胡猜,你可別認真。”

我認為沒有這種可能,因為在我的勞改曆史中,一直是一頭磨道上的驢兒——聽人呼喚的;要我去指揮別人——那等於是太陽從西邊出來。可是白天與我在一起幹活的同類們,卻立刻和那泡烏鴉屎聯係到一塊兒了,說我到了時來運轉的時候了。並且在我走出屋子的時候,有人高喊——烏拉!(烏拉即當時的蘇聯語“萬歲”之意!)

從“烏鴉”到“烏拉”,真有點像是一個寓言。一切正如王貴峰所告訴我的那樣,我走進董維森的辦公室,他就通知我這一“任命”。我反複說明我不是那塊材料,又沒有幹過這種工作。我說我不怕勞動,不怕吃苦——但是不會組織勞動,更沒有管理幾十號人的本領。

董維森一開始沒有批評我什麼,聽到後來終於識破了我的心機:“你是不是不願意向政府彙報別人的思想,以顯示你的清高?”

我違心地說不是出於這個原因,但是董維森對我亮出了底牌。他說:“你們裏邊不缺愛打小報告的人。比如,今天在工地上,一泡烏鴉屎拉到你身上的事,我馬上就知道了——政府的耳報神有的是,可是這種彙報對你們自己毫無意義。上邊關注的不是這些屁事,而是你們中間有代表性的人物的動態。比如,你要去的四小隊裏,有被毛主席點過名的譚天榮,有被陳毅稱之為忘了本的劉介梅式的人物周大覺……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你們不過才來了多半個月,有關他倆的報告不少,但是從我的感覺裏,都不是真實的——其中不外說他們至今還如何如何反動。我看,他們各方麵都還不錯嘛!所以,要找一個能識大局、有清醒意識的人去這個小隊。看了你的檔案,別人說你思想反動的小報告不少——我看都是一些急於立功、泯滅知識分子天良的人。說到這兒,你是不是明白了我的意思?”

在那個年代,一個勞改幹部能講出這樣的一番話來,使我感到震驚。在《走向混沌》第一部中,我曾寫到過一名叫曹茂林的中隊長,他展示的是對苦難囚徒人性美的一麵。當然,潛藏在人性美背後更深層次的東西,是曹茂林對受難知識分子的無法表達的同情;而這位董指導員,表現出來的則是並沒有人性的麵紗遮麵的直率——他與我談話的內涵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完全是政治性的命題,因而我坐在他對麵的木椅上,驚愕地答不出半句話來。

“你聽明白了沒有?”他見我久久無言,走到火爐旁捅了捅爐火——再把屋門關上,然後又坐在我對麵的椅子上,兩眼直視著我說,“你折進大牆的原罪,我都看了。你事後寫的檢查,我也都粗粗地翻了一遍。該怎麼對你說呢?大躍進、大煉鋼鐵……你表達的是許多老百姓心裏想說而不敢說的話。我頂多算半個知識分子吧,但不是個睜眼瞎子。上次找你談話,我有一點兒沒有告訴你——你那部退到這兒的小說《第一片黑土》草稿本本上,分明寫著‘經查,沒有發現問題’——既然沒有問題,為什麼非把你送到這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