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還記得那次董維森與我談話時的一個細節——在他聽我敘述我的家庭情況時,竟然忘我地遞給了我一支煙,並扔給了我他用的火柴。起始,他隻是麵無表情地聽著,當我說到最動情的地方(比如,老母親帶著三歲的小兒子,去土城收容所看我時的情形),他便站到窗子前邊去,大口大口地吸煙。憑著我的直感,他似乎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但是限於彼此的地位有天壤之別,他不可能在我的麵前流露他的真情。有時他還去撫摸一下在屋裏坐著的那條狼狗,似乎是忘記了我的存在,但當我提出要回監舍時,他又讓我接著說下去。
至今,我已然回憶不起來究竟又談了些什麼,但我記得直到屋內亮起了電燈,我才從他的辦公室裏走了出來。當時,我不無後悔之情:古人早有名言,叫做“言多必失”,我說了這麼多,而董沒有表一句態,會不會留下什麼後患?在1959年向黨交真心時,自己不是沒有過這方麵的慘痛教訓,要是把對大躍進、大辦共產主義食堂,以及“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大放衛星”等問題的真實看法,藏之於心,不吐出唇,何以會落個如此下場?!文人理性思維總是個負數——我一路上忐忑不安地暗自責罵著自己。
可是一到了屋內,同類們聽了關於“一麻袋書”的事,都分析這是好事。
“為什麼早不還,兩年多了今天才還回來?”
“這裏邊大有文章!”
“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喜事,是所有老右的喜兆。”
……
在一片孟浪的夢囈聲中,我曾經一度死了的文學夢想,在內心深處被重新點燃了。當時正值冬日,每天的勞動項目,都是沿著鳳河河堤挖坑種樹,活兒不算太重;再加上每天看見團河宮的亭台水榭,對比茶澱確實有一種走進了伊甸園的陶醉感。於是在周日休息時,我開始了在紙上的塗塗寫寫,編織鐵絲網時構思的《彩鳳打擂》,很快勾勒成篇。我雖然身在夢中,但還是清醒地看到,一個沒有摘掉右派鐵帽的人,是沒有發表作品的權利的——我期冀著能有摘帽的幸運——因為王蒙、燕祥、紹棠……都是在摘去了頭上的“桂冠”後,才有作品重新問世的。
在此期間,我的知識分子的輕浮症,可以說暴露得一覽無遺。我不記得是哪一位名人說過這樣的話了:看一個人的素質,最好就是看他在最得意時,是一副什麼神態;再看他在最失意時,是一副什麼麵孔。回眸那一段時日,我失意時倒還沒失小雅,但是過早到來的得意,則使我今天為之汗顏。記得,陸魯山就曾變相地提示過我,現時是一塊鐵,一切溫情的夢幻,都不過是一枕黃粱。但是自從那些昔日的書被歸還之後,我的心態便開始升溫——直至我有心去勾勒小說。
當然,從另一個側麵去看待那一段日子,也不無可取之處。人生在世,總是有希望才活得痛快一些。昔日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這個精靈,若同一劑靈丹妙藥,使生活在底層的人們——哪怕是在地獄中度日,也能找到諾亞方舟之槳,把地獄中的魔鬼,劃到天國的極樂世界中去。其實,魯迅先生小說中的人物,並不是知識分子——但是他和中國知識分子似曾相識,在那苦難的歲月中,阿Q成了許多知識分子的夢中之舟。
有一天,我們又在鳳河旁邊挖坑種樹的時候,天上有一隻烏鴉,飛過我們的頭頂,不偏不斜,把一泡烏鴉屎正好拉在我的衣袖上。自古以來,烏鴉在民俗中就不是吉鳥,那麼它的那泡稀屎,則更是凶兆的象征了。這泡烏鴉屎,在我生命中留下了一段難忘的回憶:
“怎麼它不拉在別人身上,而偏偏拉在你身上?”
“這裏邊大有學問!”
“有會解夢的沒有?”
“有!”
於是這泡鳥糞,成了阿Q們苦中尋樂的話題——而被黑烏鴉鍾情的我,也就成了被評說的眾矢之的。本來,我幹活時穿的是一件來團河之後才換上的新棉衣(當時衣著隻有藍色、黑色),心中已然十分不快,而那泡稀屎落在我的袖口上,又難於把它立即擦幹淨。沒有辦法的辦法,我用挖坑挖出來的土塊,在袖口上抹了很久,才算把那黑白混雜的鳥糞給抹掉了。因而我麵無笑容是可以肯定的。
“這是烏鴉落在了豬身上——黑找黑!”
“這是同類相親,黑烏鴉對‘黑五類’中的‘老五’流下的眼淚!”
一片嬉笑之聲——我別無選擇,隻好跟著同類們一起苦笑。
“不!你們都說錯了。要說析夢問卜,還得我曹克強。”北師大地理係來的老西子,露出他的斑斑黑牙。他一開口,就使同類啞音,“讓我看,你們這些甚的‘吃屎分子’,隻有在這兒接受勞改的命。你們讀過《易經》沒有?那裏邊充滿了辯證法。比如,其中的天人合一以及陰陽互換甚的,包括了宇宙間的許多學問。我們都是在1957年倒了大黴的人,維熙君比我們的命運更慘,夫妻倆一塊從天堂進了地獄——《易經》中包含的物極必反的哲理啟示我們,如果這泡老鴰(即烏鴉的俗稱)屎,落在當年的乾隆皇帝身上,當然是大凶的象征。但是我們已經是地獄裏的鬼了,《易經》中的陰陽轉換告訴我們,這泡老鴰屎,無論落在誰的身上,誰都要走好運了。而老天有眼,這泡老鴰屎不落在別的同類身上,偏偏落在維熙君身上,正是天意表明維熙君命運要有什麼轉機了。你們還不懂什麼是真正的辯證法,因而對這泡老鴰屎,作出了完全相悖的解釋——我在這裏有必要對你們進行一點辯證法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