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在昔日乾隆帝狩獵的行宮旁(3)(1 / 3)

徐繼和拍著他自己的肚皮,繼續與董指導員糾纏:“您看,對我們這些‘總感覺吃不飽’的人,能不能多給點定量?”

“你是學什麼的?”

“報告,我過去是學什麼專業的並不重要。我的肚子總吃不飽,涉及到我能不能活下去的問題。您想,這話沒有錯吧!”

我們圍觀的人都為這個不知死的鬼,冒出這些話來而心驚。道理很簡單,盡管三畬莊不是茶澱,但勞改單位都是一家。徐繼和這副玩世不恭的神態,能不激起勞改幹部的火氣來嗎?可是董維森並沒為此而動肝火,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徐繼和之後,反詰他說:“我也問你一個問題,人的饑餓是不是與吸煙存在著什麼必然的內在聯係呢!”

“沒有關係。”

“那可就怪了,我昨天隔著窗子,看見你在那堆垃圾旁邊,不僅找吃的,你還在撿煙屁股抽,這也是因為肚子空嗎?”

“這……”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你們知識分子應當自尊自愛。”

董指導員沒有再多說什麼話,轉身離我們而去。

由於有這個令人難忘的場景,我認識了徐繼和。他是北京鋼鐵學院的學生,來自南方某省,據說,在校時曾是個優秀學生。幾年的勞改生活,饑餓後遺症使他沒了知識分子的體麵,更沒了書香氣質——他在後來,每天光著脊梁,腆著個外突的大肚子,在勞改大院晃晃悠悠,像隻土裏刨食的大公雞般地尋找著各種能充饑的食物。第二天,在編織鐵絲網時,徐繼和的表演,自然而然地成了大家的話題之一。樹林子大什麼鳥兒都有,指責徐行為的有之,讚美徐行為的亦有之,但最多的同類,是同情徐的饑餓後遺症的。第二個話題,自然是鐵絲網的鐵壁合圍。原以為成了自由人的我們,麵對著那一根根木樁和滿是毛刺的鐵蒺藜,心裏非常不是滋味。有人在悄聲詛咒,不知道是在詛咒自己,還是在詛咒那個年代,但大多數同類在作繭自縛中還在自我解嘲。

“這是例行公事。”

“鐵絲網不說明什麼本質問題。”

“我給大家打個比喻,這就好比進了大學要戴校徽一樣。”說話的是俄語學院的郭鍔權,“就是明天給你自由,今天你也要戴著勞改隊的標誌。”

郭鍔權是湖南人,遇事總是爭先表態。在我的印象中,他是個心直口快、內心沒有遮攔的人。在火車上為我們講解團河宮曆史的曹克強,戲稱他是大學生中的“娃兒”。“娃兒”有娃兒的快樂,他可以把人世間的苦惱化解為零。他有過這樣的一句話:“你成天愁眉苦臉也是活著,高高興興也是活著。專政單位並不因為你是林黛玉,就把你放了出去。”基於這種認知,他一邊編織著鐵絲網,還一邊唱著我聽不懂的俄語歌曲。

我沉默無言。在無言之中,懷著一種比同類更多的苦澀和浪漫。王蒙、邵燕祥、劉紹棠都有作品亮相,難道我就真的是一具文學的死胎了嗎——盡管張滬視若為海市蜃樓的現象,但這種現象依然閃爍著誘人的光環。我原本以為我的文學天賦,已然在修理地球中消失,但是在編織鐵絲網的勞動中,我居然開始了編織小說的夢幻。一邊作繭自縛,一邊夢想蛹化為蛾,這種若同南北兩極的對立事物,在我身上出現了驚人的統一,這大概屬於中國知識分子所獨有的現象。遠在兩千多年前的屈原老先生,雖然兩次被貶,但仍不忘思楚——這可以算是前有古人、後有來者吧!

那鐵蒺藜上的尖刺,是很紮手的。我就是在一邊幹著這個活兒的時候,一邊編織我的小說的。由於事隔多年,我已難回憶起其中的細節,但故事的主要脈絡,直到今天我還記得清楚——它不過是仿照那個年代的文藝模式,構思了一個與我的生活距離十分遙遠“客裏空”的故事——似乎是有一個名叫彩鳳的女娃,在杜鵑聲聲五月天裏的插秧比賽中,戰勝許多男娃的故事。我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彩鳳打擂》。這就是我在作繭自縛的第一天裏的行為記錄。不能小看了我這一天的心路曆程,它至少說明我身上屈老夫子的印記極深,不切實際的夢想,比一般同類要根深蒂固。(今天我在自拷:當時我為什麼沒有想到表現我們這個落難的群落?)

在我的記憶中,在那一天另一個沉默無言的角色,要算是與我為鄰的鄭光第了。他的沉默,與我大相徑庭——這是在幾年之後,他以他十分勇敢的死,我才認知了的。這個來自清華化學係、身體纖弱的學子,在初到編織鐵絲網的過程中,不小心被鐵蒺藜刺破了手指,還流下了眼淚。在我及我的同類眼裏,他是我們當中最為嬌氣的一員,不然“林黛玉”的綽號,不可能落到他的頭上,正因為他在男兒國中有著某些女性的氣質,他的手指被紮破之後,立刻有幾個同類爭搶著為他包紮。表麵上看去,這隻是相互之間的關心,並不包容什麼其他更多的內涵——但是今天以曆史的長鏡頭,回眸眾多同類對鄭光第之所以如此關心,其中深埋著人性的東西在內——那就是男兒國裏太冷寂了,許多“亞當”受心理本能的驅使,無處宣泄的青春情況,便不自覺地向不是夏娃的“夏娃”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