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君這番談話,對當時的我來說,就像聽天書般的神奇。我內心雖然十分敬佩他的勇敢,並從他的無畏之中,窺視到了我的懦弱;但是在當時,我仍然不能深刻地認知他這種叛離的思想意義。張君還告訴我,後來,因為在大饑餓中,從全國各地逃往新疆謀生的人太多,新疆開始清查外來人口,他覺得生存中有了某種不安,不得不重新開始流浪生活。在他開始浪跡生涯的前夕,發生了一件使我對張君肅然起敬,並永生難以忘懷的美麗故事——這故事我一直銘記至今。現在我把誌華那一段話,盡可能原汁原味地呈現給讀者: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伊犁的一個小旅館裏,想著我將來的出路時,這時有人輕輕叩門。我打開屋門後,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低著頭走了進來。
“‘你找我?’
“小姑娘欲言又止。
“‘我不認識你呀!’
“那小姑娘把頭低得挨近了胸脯,好久,好久,才終於說明了她的來意:‘我……我是……來賣身的。’
“我聽出她的口音來了,她是個四川妹子。一場大饑餓,使得天府之國的不少女娃到新疆來謀生。我在伊犁街頭,已經見到過不少,但是不知道她們是以賣身求生的。維熙,我當時是個獨身男人,又從未嚐過女人的滋味,在最初的那一霎間,我當真動了男人的情欲。可是當我用手托起她的下巴時,我的心顫抖了——她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而且那沾滿汙垢的小臉上,還殘留著沒有洗淨的淚痕。我是個人,不是個兩條腿的畜生,我這個落難者,怎麼能欺負一個落難到這兒的小女娃呢!
“她看我又坐回到炕沿上,便說:‘大哥,我求求你了。我啥子都曉得,我是第一次不顧臉麵,走到你這兒來的,你就幫幫我,破了我的身吧!你不幹我,早早晚晚我也得走這條路。’說著,這個小姑娘跪倒在我的麵前。
“我把她攙扶了起來,給她拍拍身上的土,對這個小姑娘說道:‘我幫你,你可得聽我的。’
“‘我聽。’
“‘按年歲講,我可以當你的爸爸了。那樁事兒,你萬萬不能做!你要是真走這條路,是自跳萬丈深淵。將來大饑餓過去,你還怎麼見人?這塊地方,不是你的久留之地,怎麼說也得回你們四川,你要是真聽我的話,我給你路費,你坐火車回家去,說不定你爸媽這個時候,正眼巴巴地等著你回家呢!’
“小姑娘哭得像個淚人一般。這時她才說出她們一群女娃,是一塊兒跑出來的。四川本來是個大米糧川,但是在這饑年,餓死了不少的鄉親。於是她們聽說新疆生活比哪兒都好,就偷偷地扒上火車,到這大沙漠中來了——當她們感到中國在哪兒都不易謀生時,就想到邪路上來了。
“維熙,我無力對那一群女娃有所幫助,但對這個與我有苦難緣分的小姑娘,還是不失良知地把她送到火車站,給她打好了車票,並目送她離開新疆。臨上車時,她哭著叫了我一聲‘幹爸’,然後又說要跟我一塊兒去受罪——哪怕是地獄也好。她說的都是孩子話,她連老右是什麼貨色都不知道,她是一朵剛開的花,卻碰上了這倒黴的饑餓年代——她需要的是母愛父愛,她需要的是學校,她需要的是書本。”
團河農場雖非天堂,但是我聽到的卻是一首天堂的安魂曲。張誌華身為逃號,能夠在極度困頓的生活中,自控人性中之惡,張揚人性中之美,以地獄魔鬼的身份,演出一幕天堂裏的美神舞蹈,實在是難能可貴。之後,他因沒有一張合法的身份證明,不敢在新疆久留,便開始了流浪生活。當他浪跡到上海時,曾去看望了林昭,後又浪跡到了杭州,在西子湖畔久久躑躅。本來這隻自由鳥,是不會折斷翅膀的——當時吃飯需要糧票,而張誌華的糧票,是藏在用氣門芯串成的褲腰帶裏(即把糧票卷成小紙卷,塞在氣門芯的空間中);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當時糧票十分珍貴,它可以換取一切東西,而這種私下交易,又屬於非法行徑。有一次張誌華在以糧票兌換錢的時候,遇到一個便衣警察——於是他的厄運便開始了:幾經審查,他不得不交代他是一個逃號,茶澱農場派幹部把他押回農場,又馬上把張君轉移到老右集中的團河三畬莊來。這就是張誌華飛出鳥籠,又重返鳥籠的全部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