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當時一位與我一起打木樁的同類(請原諒,這屬於隱私,我必須略去他的姓名),就對在我身邊幹活的李泰倫直言不諱地說:“我常常手淫。”
我當時幾乎難以置信。在大饑餓年代,他的身體本來就弱不禁風,怎麼能有這種行為呢?當時,因為我和他倆不在一個小隊,彼此之間十分陌生,不太好開口詢問這一問題。但是他們倆對於這一問題並不回避,李泰倫喜歡拉小提琴,而那位自白者來自於文工團,他們之間有著共同的愛好,因而說起這些話來,彼此沒有間隔(李泰倫平反後,與我同住在團結湖小區,當我們共同回憶往事時,他提醒我除了肚子的饑餓之外,在當時的男兒國中,普遍存在著生理本能的饑渴)。那個文工團員對李泰倫的直白,其實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心理狀態,隻不過他把深藏在這個知識群體中的另一種焦渴,給公開化罷了。當時,還流傳出一些同性戀的奇聞,一個來自石油學院的何某某,與來自清華大學的劉某某,為了另一個高某某,在茶澱農場時,曾動過鐵鍬雲雲。
因而,在編織鐵絲網時,把一個男性看成林妹妹,在某種意義上講,是人性中的一種本能驅使。由於生活中的陰陽失調,中國古代《詩經》的開篇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那種詩化了的美麗意境,在這裏已經化為烏有——道理十分簡單,這兒沒女兒河,因而蘊藏在男性大山腹內的地火岩漿,難於找到一個突破口——因而人性的赤裸,在這兒成為一種必然。隨著作繭自縛的“鳥籠”的編就,同性之間的變態情癡,也變得更加原始。此種變態,在我的中篇小說《白雲飄落天幕》中,曾有過片斷的描寫——筆者不想在這方麵多費筆墨的原因,因為它並非我記憶中最為沉重的部分。我們這一代中國知識分子,最為本質的東西,是即便已是繭中之蛹時,也還在編織著自己的夢幻……
逃號張誌華軼事
我在本書第一部中,曾寫到老右中的惟一逃號張誌華——他趁出工提前往工地運送工具之際,從荒蕪的茶澱逃走了。我不記得是哪一天,張誌華又突然出現在我們麵前了。在勞改隊中的逃跑行為,當然可以以仇視無產階級專政的罪名,對其進行判刑,但是張君逃離勞改隊有一年多的光景,歸隊後居然僅僅作了一個書麵檢查,就算是過了鬼門關。最初,我以為是張誌華自動投案,得到了寬大處理。其實並非如此,他是浪跡到江南杭州後,被當地公安機關抓捕歸來的。
張誌華是個文學迷,因而很快成為我患難中的朋友。這個來自於北京大學新聞係的學生,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與北大中文係的譚天榮,以及同係的女才子林昭(“文革”中被槍決於上海),是北大第一批被打成右派分子的人。也許是文學的緣分,他到了三畬莊不久,就坦誠地向我傾訴了他外逃後的一切。
“我是個有血有肉的大活人,我熱愛自由。”他說,“我在茶澱時,時時刻刻都在尋找出逃的時機。那天早上,我逃出界河後(指環繞於農場四周的金鍾河),便南下了廣州。”
“錢從哪兒來?”我對他的行動充滿了好奇。
“既然是想去自由天地,當然是早有經濟上的準備。我在衣縫裏藏了一些錢,以備急用。”他說,“當時我不敢在茶澱小站上車,而是到了遠離這方水土的地方登上火車的。好在當時隊長並沒能及時發現我的逃跑,因而我得以很快到了廣州。”
在我所接觸的同類中,除了以死來抗議1957年反右的沈林澄(見本書第一部)和清華來的學生陸浩清(後文將提及此君)之外,敢於以行動去尋找自由的,張誌華是第一個。他到了廣州後,沒有錢住旅館,也不敢去住旅館,便在火車站、正在興建的空房或管道中夜宿。在流浪者中間,他認識了一些從新疆來南方做生意的小販,小販們告訴他從廣州往新疆販運打火機的火石,能賺些錢來維持生活——一個知識分子,由於受到過道德教育,是很難變成“三隻手”,以偷竊為生的。他按照維吾爾族兄弟們的提示,從此開始了販運火石的勾當。可以想象,這是一樁十分艱辛的工作,他第一次買了火石之後,身上已經沒錢買車票了,隻好與那些新疆來的小販們,靠扒火車去往新疆。從中國的東南邊陲,到中國的大西北,要斜穿整個的中國版圖,其中之甘苦可想而知。
“好在我是從地獄中逃出來的魔鬼,什麼酸甜苦辣都經曆過了,因而並沒有太多的感傷和刺激。但我的那些同行,都是合法的公民,隻有我是個‘黑五類’中的老五——並且是勞改農場的逃犯,一旦被發現,其後果是不言而喻的。”張誌華對我講述這段往事時,我們正在鳳河河堤上栽種果樹,同挖一個樹坑,同栽一棵桃樹。除了昔日乾隆皇帝留下的亭台以外,我的其他同類們,都距離我們至少五米,因而沒有人能聽到我和他在說些什麼,“還算幸運,我曆經了有半個多月的行程,終於到達了大沙漠中的喀什。一塊小小的火石,不過一毫米長,在廣州二三分錢,到了那塊地方,能賣到八九分錢。那玩意兒體積又小,因而我頭一次販運,就賺了好幾百塊。第二次……第三次……我就成了個富翁。其間,我給福建老家,買過兩塊名牌手表,從廣州寄了回去,剩下的錢,我想就在大西北安身立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