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在昔日乾隆帝狩獵的行宮旁(2)(1 / 3)

張滬是一個十分理性的人,但是說話十分直率:“你就甭管這個洋名兒了,黨內老同誌都知道這個名兒。給你舉個例子聽,當年十四歲從湖南參加了革命——你認識的團中央第一書記胡耀邦,在長征途中,曾被打成‘AB團’的反革命,差點給殺了頭。”

當時,我確實不知道這條黨內新聞——50年代中國一片革命激情,這些黨內的陳年往事,沒有人提起,也沒有人寫過這方麵總結曆史教訓的文章;除了欣欣向榮,就是一片轟轟烈烈;當然從反胡風運動起,已經在社會生活中,使知識分子們感到了一點點氣氛緊張——但我們都是建國以後成長起來的年輕知識分子,沒有人對黨史有著探源性的研究。更為重要的是,一些經曆過革命烽火而走進和平年代的知情者,對沉甸甸浸血的革命往事,不知是出於工作繁忙,還是出於什麼難於啟齒的原因,沒有一篇文章或者哪一部書對極“左”路線進行過嚴肅的清理——我們所能知道的就是王明、博古。至於極“左”路線在幾十年中究竟有過多少次的回潮?又在這種回潮中,留下過多少流血死人的冤案?在五六十年代之初,國人(包括知識分子在內)幾乎毫無所知。因而當我聽張滬談及這件真實的往事時,心中感到一片茫然。

“還有王實味的死。”她提示我,“這你總知道吧!”

“我知道。他寫了反黨的《野百合花》。”

“你讀過嗎?”

“這種書上哪兒去找?”

“你沒讀過,怎麼知道它反黨?”她說,“人家不是也說你的小說反黨嗎?!不然你怎麼到這兒來了。其實我們黨的曆史,極‘左’始終在延伸。還有個不成文的公式:‘左’是認識問題,‘右’是立場問題。”

我雖然覺得她的話不無根據,但是並不能說服我。於是我說:“無風不起浪,這麼多老右向北京集中幹什麼?王蒙、邵燕祥、劉紹棠,都在文學雜誌上發表作品了,你怎麼解釋這個現象?”

“這是黨內領導層內一批求實派占了上風。這是暫時現象,很可能是‘海市蜃樓’。這是我在黨內多年的認知,也可能是錯誤的。我不強求你接受。但是你們文人,生來就愛做夢。懷的希望值越高,怕是失望也越大。”

“你怎麼不說點吉利話?”

“我這個人更重理性。”她發覺我無法從夢幻中走出來,最後隻好說,“當然,我也希望好夢成真,即使一切都是曇花一現。你離北京近一點,對老太太(指我母親)和我們的小兒子,心理上也是個安慰。”

她是個理性思維十分健全的人,又比我對有些事情知道得多,因而我不能不考慮她對我們未來的分析。但是一到團河農場,麵對這個勞改係統的“桃花源”,被她冷卻了的東西,又開始逐漸升溫。就像一隻蜘蛛,重新修補被風吹破了的網結之後,殘夢又重新在網隙間重組。當然,自古文人愛做夢是個強大的內因;但也不完全出自於內因,團河農場確實有許多誘人織夢的生活元素。首先,這兒再無茶澱農場的荒蕪,在茶澱是長期吃不到白麵的,而在這兒每天中午白麵能揣飽肚子;在茶澱可謂“三月不知肉味”,來到這裏隔三岔五的能見到葷腥了。對我個人來說,不存在饑餓問題,但對於多數同類來說,這是個頭號的大問題。就在離開茶澱之前不久,曾畢業於老燕京大學、後任市內一所中專物理教師的韓大鈞,在田野裏曾挖出一窩剛剛出生的小老鼠。一個正常的人,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曾經是老燕京出來的知識分子——後來為人師表的人(平反後為中科院研究員),竟然在眾目睽睽下,把這一窩毛茸茸的小老鼠生吞下肚子。這隻是在大饑餓年代知識分子的曆史長鏡頭之一。

也許隻有走過這一段苦難曆程的人,才能對“饑餓”兩字有深刻的理解,並對知識分子的失雅,有所認知。中國古代曾留下這麼一則曆史典故:晉惠帝在聽大臣奏報災民腹饑無食時,居然反詰道,他們怎麼不吃肉粥?我所以在這兒把皇帝也扯了出來,不外想說明,沒有親身經曆饑餓的人,是無法理解人在特殊環境中的變態行為的——知識分子也是人,當饑餓超過他的耐力負荷時,他們為了生存,生活禮儀便會化為烏有。在茶澱農場的五八四分場,我每天早晨要目睹一場拚搏,發粥的木車一來,等著搶“剩餘物資”的成員,就嚴陣以待準備戰鬥了。他們每人手拿一塊膠皮鞋底,眼巴巴地等待著發完早粥,便一擁而上,把頭伸進粥桶,用手中的膠皮抹吃粥桶中的殘餘。由於參加的搶食者太多,粥桶常常被搶粥者們掀翻,於是人們便追著滾動的粥桶,像是表演“就地十八滾”——有人往粥桶裏鑽,有人推著粥桶跑——一場人與人、人與粥桶之戰,在勞改隊院內展開。這場麵已然是讓人心悸了,但是最令人感傷的是,這種悲涼武戲的演出,知識分子最初隻是觀眾,而發展到後來(即我們告別茶澱的前夕),竟然也有老右參戰了——當然這是老右中的絕對少數。但是讀詩書、明禮儀的昔日大學生,何以會有這樣的表演?隻有我們知道,他們是在饑餓年代得了浮腫病的病號。因此,團河農場能給老右們充足的口糧,對這些剛剛從饑餓陰影中走近皇城的人來說,當然是大事中的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