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在昔日乾隆帝狩獵的行宮旁(2)(3 / 3)

他大概是剛剛發現我的存在,便朝我走了過來。他一隻手拿著半個幹癟的上麵沾滿了汙痕的茄子,伸出另一隻手來跟我握手:“我叫趙嶽,是你的校友。你不認識我,但我認識你。你過去是青年作家,而我隻是個無名的教師。”

寒暄過後,我認識了這位學長。

“這東西都變了色了,你不能吃。”我說。

他像沒有聽見我的話一樣,依然像嚼牛皮筋那般,啃著那半個幹巴茄子。看他的神態,與老校友談話,雖然也很重要,但更重要的還是往嘴裏填塞東西。他本來就瘦得臉如刀條,嘴巴尖尖,他使勁嚼動茄子時的形象,讓我想起了在中學動物課本上,看到的老祖宗類人猿嚼食漿果的圖畫,隻是我們這位20世紀60年代的知識分子,手中的食品遠沒有老祖宗采食的野果新鮮。

我麵對麵地望著這位曾是為人師表的學長,真不知道他此時此刻在想些什麼。他跟我來到我住的屋子裏,直到嚼完了那半個茄子,才對我說:“看樣子,你沒得過浮腫病,我浮腫最嚴重的時候,連兩腿之間那個‘玩意兒’,都腫得像充了氣的蔫黃瓜。浮腫病的醫學解釋是什麼我不知道。按照我生活中的體會,它起源於饑餓,發展於脂肪和維生素的匱乏。飽漢不知餓漢饑。學弟,你現在是沒有動筆的權利了。你如果還沒被打入‘地獄’,我要是動筆來一幅自我素描,你是不是會說我‘戴著有色的眼鏡,有意醜化社會主義’?學弟,就是將來你有朝一日,有了再拿筆的日子,你要是把我剛才這一幕描上一筆,人家會不會說你反動立場不改?”這時的趙嶽似乎才從饑猿還原成了知識分子,伸著麻稈般細長的脖子,跟我談起真經。

我不知道對他說些什麼才好。但這位學長趙嶽,對待一切事情,就如同對待垃圾堆上撿來的那半個茄子那麼認真,當著那麼多同類,又對我說道:“喂!有朝一日,你真的又能拿筆杆子了,你有沒有膽子,把我這個知識分子的醜態也描上一筆?我不怕醜,一個往日拿粉筆給學生授課的老師,在這個年月,滿地摳凍茄子吃,當然其貌不揚。學弟,你就撒開了歡地寫,讓曆史記住知識分子變成餓死鬼的年代——我不又成了另一個正麵教師了嗎?!”兩邊大炕上的同類,都被他說得笑了起來。

“不知死的鬼,夢倒是不少。”北炕上的陸魯山,甩過了話來,“依我看,無論你過去是龍還是鳳,都準備在這兒或者在別的什麼地方,當一輩子‘地球修理工’吧!”

我無法知道陸魯山當時是喻意我,還是什麼別的人;但我知道他絕不是指趙嶽而言。因為在勞改隊中,像趙嶽這樣的普通教師為數不少。陸魯山的話,絕不是針對他說的。我和陸魯山相識於茶澱,在我的印象裏,他是一個極端的悲觀主義者——在靠近埋死人的五八六墳場附近的大葦塘幹活時,我們曾談過不少心裏話(在前文中,我提到我和他之所以談在一起,首先因為我們倆都是獨子,而且都是從小喪父,母親養育我們成人,曆盡了許多苦難)。1957年一聲霹靂,我們都成了“另冊公民”,因而命運極其近似。在我的記憶中,他性格十分固執,非常任性。他喜歡哼唱俄羅斯歌曲——特別愛唱列寧被流放時喜歡唱的《三套車》。此時,他發表了命運詠歎調,兩排大炕上的歡悅氣氛,被他掃蕩一空。

趙嶽連連搖著他細脖子上的腦袋:“行了,隻當我什麼也沒說。人總是活在希望裏,我都快成餓死鬼了,可我仍然沒有放棄做夢。”(這些十分逼真的生活細節,我本來早已忘卻;在80年代初,學長趙嶽特意來到我家憶舊,告訴我不能忘記在苦難曆程中知識分子的種種扭曲生態。)可是正像陸君所言,第二天我們開始勞動的項目:編織我們監舍四周的鐵絲網,便使我們昏昏然的心境,第一次吞噬冰坨。

頭天晚上,董維森指導員召開了我們到三畬莊之後的第一次訓政大會。他的態度雖然十分溫和,但是仍然不失專政與被專政之間的距離。他說:你們來到這兒,已經兩天了。我不想在你們下車伊始就胡亂地說上一通。你們都是知識分子,盡管文化層次有很大差異,但總起來說,你們都是文化人。經過我這兩天的觀察,恕我講話直率,你們中間的有些人,真讓我感到失望。接著,他例舉了許多事例,我能記得下來的,有這麼兩件事:一、董指導員例舉了趙嶽、徐繼和滿地找髒東西吃,有失知識分子的自尊自重;二、他說,調我們到這兒來,當然與黨的知識分子政策有關,自暴自棄不好,但是夢想天上掉下餡餅來的事,也不會發生。會議最後宣布:明天的勞動項目,在我們的駐地四周,編織鐵絲網。

剛剛散會之後,被點名的徐繼和就追上了董指導員,他對是否編織鐵蒺藜毫不關心,而是解釋他為什麼要到處尋食。

他說:“指導員,我是大肚漢——我餓。”

董指導員搖搖頭:“你們的糧食定量,已經夠高的了。你們到來之前,場裏特別研究了你們的夥食,要讓你們吃飽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