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在昔日乾隆帝狩獵的行宮旁(2)(2 / 3)

同是勞改隊,境遇差距如此之大,本能地使我們想到,這一切變化都是政治氣候“多雲轉晴”帶來的。我們初到團河那天,幹部沒有例行專政機構對被專政者的訓話,董維森教導員與高元鬆隊長,隻是到各屋轉了一圈,看了看我們的生活安置和每個成員鋪位的寬窄。他們身後那條狗是可怕的,但他們和藹的神情,給每個老右,都留下不同於昨天的印象。

當時我在第二小隊,當董、高剛剛離開我們的監舍,來自清華大學的劉伯儉,就用他濃濃的湖南腔,對我耳語道:“山重水複疑無路……”

我當然了解他的話中含意,便說:“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們屋內分南北兩麵大通鋪,我睡在南側的通鋪上。與我相鄰的有陸魯山、鄭光第、張蓬甲、徐繼和等,他們都是北京高等學府的大學生。在我的記憶中,似乎四個人都是學理工科的。

我與劉伯儉的古詩對應,不能不引起四鄰的回聲。張蓬甲也來自清華,他說:“雖然我們別了大鹽堿灘,怕還是沒有走出‘模糊數學’的範疇。”

雖然來自同一學院,可是劉伯儉不大同意張蓬甲的悲觀。他說:“生活可不是代數公式,它的變化是難以引進ABC的。”

兩個受難的青年老右對未來預卜的南轅北轍,在當時曾引起同屋幾十號同類的關注。記得,我當時是個樂觀派的支持者,其理由除了大環境的寬鬆之外,三畬莊的小環境也不像個勞改隊的樣子。這一切似乎都非空穴來風——我是這麼認為的。可以這麼說,認為我們的生活要起變化的,占這個受難知識群落中的絕大多數。

當時,擔任我們第二小隊小隊長的名叫王貴峰,他是東北沈陽人,曾是某廠礦的保衛幹部,後來在抗美援朝戰爭中立過戰功。像他這樣的根紅苗正的共產黨員,何以會成為右派,我已記不清楚了——在“點頭”和“搖頭”都能成為右派的日子裏,重新回憶他的右派原罪條文,已毫無意義。但他在我們當中,是另一種類型的代表,確實使我難以忘卻。記得在南、北大炕上的同類,為明天點染各種色澤時,他靠在身後的棉被垛上,眯著他兩隻不大的眼睛,一聲不吭。他雖是我們的頭頭,但顯然受文化水平的製約,與知識分子的言談存有溝壑。在他的思想深處,可能絕少夢幻色彩,因而當我們之中的陸魯山和鄭光第,以絕對的冷色,對我及與我同一觀點——對未來塗夢的人以詩對詩地回敬我們時,他的眼睛才漸漸睜大。

陸魯山引的古詩如下:

可憐無定河邊骨,

都是春閨夢裏人。

這兩句詩顯然是針對我們的孟浪而發,它赤裸地傾吐著對生活的一種絕望情緒。

我們對此都不以為然,但是小隊長王貴峰的內心深處,卻顯然與陸、鄭的情緒脈絡相通。限於他是我們的頭人,不太方便表達他的真實想法,便拉開棉被要我們早點休息。他說:“你們無論做活夢死夢,不如我這個大老粗無夢。夢是啥雞巴玩意兒,它是畫中的烙餅,紙上的媳婦;既不能吃,也不能陪你睡覺;不吃飽了肚子,媳婦不跟你一被窩親熱,你就永遠有不了娃兒。”說著,他把那身綻露出棉花、早已褪了色的破綠軍裝一扒,鑽進了被窩。

他的這番話,帶著濃濃的東北口音,把幾十個老右都逗笑了。但在笑聲過後,我仿佛聽到了一隻來自莽林中的杜鵑喋血的啼鳴聲。他的話雖然有別於知識分子的語言,但是內涵卻十分豐富。他是從槍林彈雨中穿行過來的,也許更理解社會的政治經緯,因而流露出與老右中的樂天派不同的音韻。這一生活細節,我之所以記憶如此清晰,實因王貴峰不屬於知識分子的範圍。他又是我們中間惟一與美國鬼子在戰場上肉搏過的人,對此“獨此一家別無分號”的人物——他的鋪位又與我相連,自然而然地就將他銘刻於心了(在80年代後期,我曾接到他寄自東北一個廠礦的來信,他的右派問題得到平反後,仍擔任該部門的保衛工作)。

作繭自縛的第一天

兩天的休整很快過去了。在這兩天的時間內,我們沉浸在清理個人衛生、與新相識的交談之中。樂天也好,悲天也好,新相識的新麵孔,總是誘惑著人的求知欲望,希望能知道新同類們的彼此情況。前文中寫到過的陸豐年君來了。過去,他用缺耳鋁鍋煮食“五毒”,曾經去過了一回閻王殿。這次,他幽默地對我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和我過去在一個分場,麵孔是熟悉的,因此並不算新的相識。在休整的兩天時間內,除了與“搖頭右派”劉君結識之外,還與我的學長——比我高幾個年級的校友趙嶽相會在三畬莊。

應該說,那是一次使我心碎的見麵。在我摘取洗淨的衣服時,我看見一個身材消瘦得像竹竿一樣的人,低著頭在尋找什麼東西。那地方是昔日武警部隊撤離時,留下的一堆垃圾;此時盡管已不是炎夏,但那一堆破爛東西,仍然發出一股嗆鼻的氣味。最初,我並沒有留意他究竟在找什麼,後來我才發現他蹲在垃圾堆旁邊,嘴和腮都在不停地嚅動著。我立刻明白過來了,這又是一個饑餓後遺症患者,在垃圾堆上尋找可以進口的東西。由於這些鏡頭,我已習以為常,便想從旁邊夾著衣服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