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在昔日乾隆帝狩獵的行宮旁(1)(2 / 3)

以嚴謹的曆史眸光,回視那一段歲月,十分細致的影像雖然已顯得模糊,但那個落難的知識分子群像的主要脈絡,卻有著永不褪色的清晰。首先,1957年的“台風”席卷中國的東、西、南、北、中的時候,是不分花卉和樹木的品種的。會集在三畬莊的“另冊公民”,來自社會的方方麵麵,但以北京各大院校的學生居多,從自然科學到社會科學的每個學科幾乎都有人“入甕”。其中理工科、文史科、外語係學生占的比例最大。如在1957年曾被毛澤東點了名的北大學生譚天榮,被陳毅比喻為“忘了本的劉介梅”的北航學生周大覺;清華化學係高材生陸浩青、鄭光第;以及北大數學係尖子生楊路,北京工業學院的孫本橋、張永賢、哈長林等。外語係學生大都是學俄語的,英語的高級人才除了前麵提到的劉祖慰之外,還有在新華社工作的翻譯人員杜友良和劉乃元,以及原北洋大學機電係畢業後在中科院電子所工作的韓大鈞,他們在英語翻譯方麵文筆十分流暢。

我之所以把上述幾個理工科學生,說成是高材生,不是根據他們的學習成績——在這方麵我一無所知,我隻是根據在三畬莊的觀察:他們在抵達三畬莊之後不久,就背對背地下開了“盲棋”,如果沒有高智商和超人的記憶力,是無法進行這種“楚河漢界”之戰的。因為雙方每一個棋子的移位,不僅要爛熟於胸,而且對戰場全局,也要有精細的運籌和謀算——而這一切都是在背對棋盤的情況下進行,其才智之高可想而知。

其他成員,多來自中央各大部委以及北京市屬各個單位。有一些老資格的共產黨員,如來自蘇北解放區、後又入朝進行戰地采訪的新華社記者戴煌(他來得較晚,是個體被送進三畬莊的);有1947年在上海參加地下黨、《中國青年報》記者陳野;還有來自政法幹校的老黨員鄧成……在這批“老資格”之外,便是一批專業人才了,如電影導演巴鴻,被打入吳祖光“二流堂”反黨小集團的青年劇作家杜高,中國戲劇學院聲樂教師徐恭瑾,小時候曾經當過乞丐——後來成為民俗漫畫家的趙華川,中央芭蕾舞團的舞蹈演員郭東海……可以這麼說,這樣一批知識分子,原本都是各自工作崗位上的業務骨幹。

來到三畬莊的另一種類型,則多為機關幹部和中、小學教師了。出於多種原因,他們在1957年“中箭落馬”。據我所知,其中因具有獨立思考精神,而對時代提出質疑的固然不乏其人,但許多的同類是渾渾噩噩地折進大牆中來的,今天聽起來如聽童話。因為初到三畬莊,勞改隊休息兩天,在洗衣服的自來水池旁邊,與新結識的同類們相互談起過彼此的“原罪”。

一個姓劉的教師(事隔三十多年,我隻記起他叫大劉)告訴我一個笑話:他所在的學校裏的一位老師,因為有頸椎病,在鳴放時期看大字報時,因頸椎疼痛頭部不得不上下蠕動,因而便有了同情右派言論的罪名。

反右領導小組的負責人,動員他交代問題。這位老師是個老實巴交的人,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誤。反右負責人說:

“看攻擊黨的大字報,你為什麼表示讚成?”

這位老師說:“我在鳴放會上,沒有發過言。”

“還看你什麼發言,你已經用行動表態了。”

這位老師麵紅耳赤地回憶了老半天,也沒能想起自己有什麼反動言行。

“你為什麼看大字報時,不斷點頭?”反右負責人說,“人的行為是受思想支配的,你的行動本身,已經證明你也是個右派。”

“我的頸椎有病……”這位老師怯懦地解釋著。

“你不要裝老實。你是狼,不是羊。一般右派用言論反黨,你用行動反黨,說明你更陰險。”那人說,“反革命從來善於偽裝,不然就沒有辦成反革命事情的法寶了。該怎麼對你下結論呢,你是教師隊伍中披著羊皮的狼。”

這位老師隻好去醫院找那位骨科大夫,請求他給出具一張病曆證明。都怨這位老師太不了解世俗之惡,他本來隻要病曆就行了,而這個不識時務的教書匠,竟然在索求病曆時,告訴了他來索求病曆是為了證明他不是右派。在當時風聲鶴唳、知識分子人人自危的年代,那位醫生出於自保(他也是被反右火力偵察的對象之一),竟然泯滅醫生的職業天良,拒出證明。

結果,這位老師的命運十分悲慘。批鬥會後,他得了精神分裂症,跳護城河自殺了。我過去雖然也聽到過老右中的奇奇怪怪的案例,但是像無任何言論的“點頭右派”,我還是第一次耳聞。初到三畬莊,就從新結識的同類中聽到這樣令人感傷的往事,我不禁為之心靈顫栗。

其實這也隻是這位新相識對我傾吐的舊事的一半,屬於他自己的那一半,是在晾曬衣服之後,我和他坐在溫暖的冬日陽光下,他才對我傾吐的。他說他讀過我寫的小說,願意向我抖摟一下他的心事。

“我的那位又呆又傻的同事,是知識分子中的一種類型,對他來說,反右這一關他屬於在劫難逃。”他說,“我可就不同了,我隻是對另一位平日比較要好的老師,為那位老實巴交的倒黴蛋的命運,說了兩句傷心的話,又難過地搖了搖頭。其實那個時候反右高潮已經過去了,各個單位正在掃尾。可是和我咬耳朵的那位老師,不知出於什麼心理狀態,是想入黨?還是想當教務主任?直到現在我也沒弄明白,他向上反映說我對處理那個傻瓜同事,表示感歎並搖頭不止……於是我們學校又出了我這麼一個‘搖頭右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