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勞改隊紀事(10)(3 / 3)

希望在我心中破滅了。

沒有希望的日子愈顯其長。

有的不甘心這種命運的人,開始掙脫鐵絲網。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張誌華。他原是北京大學新聞係的高材生,福建南安人氏,此人極其聰明,還常常謅幾句詩以露文采。有一天清晨,他一人推著一輛小車(上邊裝有鐵鍁、扁擔和抬筐),提前往場工地運送工具。待等大隊人馬抵達工地後,隻見工具車放在那兒,人不知到哪兒去了。我們都以為他躲在土坡後或什麼避風的地方拉屎,因而並沒在意;至中午收工集合時,才發現張誌華逃跑溜號了。這無異於另一顆信號彈,他給在幻滅中彷徨的同類心中塞進了一團疑雲:既然是前途充滿了希望,為什麼他還逃跑?

不久,另一件事又給我灰色的心田,帶來了一絲曙光。大約是1962年的夏天,我姨兄張玉華背著食品從北京到勞改農場看我,趁那位姓杜的隊長不在屋的瞬間,遞給我一封短信,信尾沒有署名,但那字跡我分辨得出來,這是文友劉紹棠寫來的。他在信中告訴我,王蒙重新在刊物上發表了小說,邵燕祥在《人民文學》上也有詩作問世,他的短篇小說《縣報記者》將在《北京文藝》上亮相,雲雲。這個信息,對我說來比姨兄帶來的那一堆食品還重要,因為那是冰河解凍的消息,是關聯到勞改農場一大批落難知識分子命運的大事。所以,我姨兄一離開農場,我立刻把這一準確的佳訊,告訴了我的那些同類,於是老右們心中漸漸熄滅的火,又重新開始冒煙,大家都把這封信上提及的事情,視為政治上的天空放晴的征兆,覺得同類已然能在刊物上發表作品,解放我們的日子,也不會太遙遠了。

有人唱歌。有人寫詩。簡陋的監舍裏,偶爾還能聽到二胡琴聲,有京劇愛好者,還常常來上一兩段清唱。大家歸心似箭,在工地上幹活的時候話題幾乎都是一個:我還能不能重新從事過去的工作。回盼那些時日中的種種表現,既感到中國知識分子的可愛,更感到中國知識分子的可悲。說其可愛,是他們中的多數不計恩怨得失,盡管他們莫名其妙地受到了幾年的懲處,但是仍揣著一顆赤誠報國之心。說其可悲,也正是由於這種屈原精神,限製了他們對社會的透視和洞穿的能力,他們往往不去思考功與罪的界限,而沉溺於個人前程的幻滅感之中。因而一顆小小的星火,哪怕是旋即熄滅的螢光,也會在他們心頭掀起波浪——我也不能擺脫知識分子心靈上可悲的積澱,認為解禁的日子確已到來。

所以,在1962年暮秋,農場裏傳來老右們再次集中,乘火車去北京郊區的團河農場的消息時,這些老右的心迷醉如癡。在去往茶澱火車站的途中,不知誰帶頭在卡車上唱起《歌唱祖國》,立刻一唱百和。

歌聲穿過荒蕪而饑餓的土地。

歌聲在黃塵滾滾的農道上飛揚。

“再見吧!清河的蘆葦塘!”

“再見吧!死亡的天國五八六!”

“我們‘拜拜’了!”

“我們去北京!”

夢!這些癡情的知識分子,幼稚得完全是在做一廂情願的黃粱美夢!

1988年秋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