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勞改隊紀事(10)(2 / 3)

“聽見了。”回答是響亮的。

氣氛寬鬆了一些,生活也改善了一點。每天早晨每人有一大碗白米粥喝,這也被老右們看成氣溫回升的具體標誌。在一片天真的狂熱中,我難以忘記同類陸魯山,因為他和我都是獨生子,家中又都隻有一個年老的母親,因而在一起閑聊的時間,比和其他同類要多一些。他說:“我固然可憐,我看周圍的同類,比我更可憐!”他的理由是,在階級鬥爭喊得山響的政策下,雖然偶然出現某種緩和,但可能醞釀著“暖後大寒”。

我不以為然,說:“也許中央發現了1957年的失誤了呢!”

“不可能。”他用力搖著頭,“你看不見嗎,說是集體領導,實際上是一個人說了算。曹操殺楊修的典故,你忘了嗎?”

我雖然從理智上承認他是對的,但幻想著對改變處境的渴求,因而談問題常常在理智中摻上感情成分,若同在純酒中摻水。便說:“劉少奇也許能起到一點製約作用!”

“算了吧!”他談話從不含糊,“在我看來,咱們從五八三到五八四來,是向五八六更貼近了一步。”

“這倒未必。”我覺得由於他的激烈,使判斷流於偏頗。

“唉!”他長歎一口氣,“前途在哪兒,有人編了順口溜,有意思極了。”

“說說看。”

“向前看,老殘班;再向前看,冒青煙!”

老殘班的含義我懂,就是說一直要改造到老,進了老殘隊為止。至於“冒青煙”,我還不知其意。

他說:“‘冒青煙’就是進火葬場啊!當然了,這兒現在沒有火葬場,等到咱們到了老殘年齡,這兒保險會出現一個煉屍排氣的大煙筒!”

這段談話所以記憶如此深邃,共同的家境隻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因為他的這些激烈言詞,在事後都被鐵一樣事實所證明。還有一個比上述兩個原因更為使我悲慟而難忘的因素,陸魯山和另外幾個同類孫本橋、姚祖怡、王同竹,在“文革”中被槍斃於南京。姚祖怡原是外貿部的工作幹部,王同竹是馬列編譯局幹部,陸魯山和孫本橋都是大學生,青春和年華凋謝於悲慘的年代。

當時,對形勢具有陸魯山這種尖銳觀點的人,在老右群體中是絕對少數,多數老右對現實均抱有幻想,我則處在理性和感性劇烈衝突之中。比如,指導員李文山找曾經在北京豐台區當過中學音樂教師的徐洲談了話,詢及他一旦重回社會,手指能否適應再彈鋼琴的問題,就立刻被老右視為一顆解禁的信號彈,升在了陰霾的天空。再如前文提到過,因煮吃癩蛤蟆險些喪命的“上海少爺”陸豐年,似具備從細微中透視宏觀的特異功能,他說:“不要憂心忡忡了嘛,咱們集中到五八四來,本身就是向社會跨了一大步。你看咱們後院的成員,屬於社會上無依無靠的鰥寡孤獨,不屬於勞改範圍。由此可以推論,我們正在向回歸社會過渡。”

五八四的後幾排房,確實住著一些非勞改成員。他們是來自北京市內無依無靠的老者。後來漸漸知道了這些鰥寡孤獨所以弄到這兒來,而沒有留在北京市的街道撫養,並非樂天派陸豐年推論的那麼簡單。我和一個老者交談過,他告訴我,凡是到清河農場來的老人,都是有“前科”的人,或原來國民黨的遺老遺孀;或解放前天橋的混混和妓院的老鴇等,貌似由民政部門撫養,實際屬公安局十三處管製。我確信這個老頭兒的話並非虛言,因為他本人就是原國民黨軍隊中的一名下級軍官。再看看這些老頭兒老太太的生活處境,更覺陸豐年君的推論過於浪漫:他(她)們的衣衫皆襤褸不堪,老太太蓬頭垢麵,老頭兒甚至伸手向老右要煙頭吸,他們的房前屋後堆放著垃圾,閑饑難忍的遺老們,半天半天機械人一般地在垃圾山邊翻騰,仿佛下邊埋著金銀財寶似的。但那一雙雙長滿黑皴的手指拾進鍋碗裏的東西,不外是爛菜葉一類的玩意兒。有時,他們排成一溜兒,坐在向陽的牆根下,閉目養神。奇怪的是很難見到他們彼此說話,一個個的形象倒是酷似電影《紅岩》中的瘋老頭子華子良。他(她)們似乎靠回憶為生,在向陽的牆根下靜待夕陽落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