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在營門、土城兩次見到老母幼子的情況,向她繪聲繪色地描述一遍。當然,我要刪去母子會見時的眼淚,盡量說些使人快慰的話。
她告訴我:知識分子在這塊地方生存十分艱難,同一個屋頂下的土炕上,睡著洋妓、老鴇、小偷、流氓……無窮的爭吵,無窮的格鬥,她感到精神上難以支撐。這兒的知識分子,常常是她們欺侮和嘲弄的對象。她說她正向一個老尼姑學簡易的防身術呢(見她發表在《人民文學》1988年第三期上的小說《曼陀羅花》)。
會見前盼望會見,真正見麵了,倒留下一個怪影憧憧而又難以割斷的夢。別時到了,還是昨天那位大值班指點我歸途上可走的近路,並悄聲告訴我:她原是北大中文係的學生,1960年底的“嚴厲打擊”,把她當做思想反動分子擲到這兒來了。
去時的一點點歡快之情,在歸途上已一掃而光。來時覺得路短,歸時覺得路長。舉目四望,西荒地遍地皆是茅草堿地,黑黑的烏鴉在灰色的雲片下噪叫。我坐在農道旁的土埂上休息腿腳,既感到身體的疲累,更感到精神的困頓。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想起了傑克·倫敦的小說《熱愛生命》。小說描寫兩個淘金者曆盡艱辛,穿越死亡線的嚴酷情形。其中的一個途中死掉被狼嚼了,另一個經曆了人與狼的搏鬥,終於逃離了死亡地帶,後來疲憊得走不動了,便像龜一樣硬是爬到了海邊……我想我和張滬也是一根繩索上的兩個弱小動物,正在經曆和淘金者場景不同但實質並無差別的掙紮,如果其中之一和中途喪生的淘金者命運一樣,那將會是誰呢?
我身體比她好些。
她意誌比我堅韌。
我是男性。
她是女性。
在這場漫長馬拉鬆的“穿越”之中,倒下的很可能不是她,而是我。除非她再次像1959年那樣自殺。否則,走不到驛路盡頭的,一定是我。
到了該年的冬天,渾濁而多雲的天空仿佛微露了一隙藍天,不知從哪兒傳出來的“謠言”,說是“右派要受赦免!”、“右派要時來運轉了”、“右派要離開勞改單位,另外安排工作了”……對此種種,勞改幹部表示沉默。這塊地盤,凡是不予追查的“謠言”,事後常常得到證實。
有一天晚上,中隊集合站隊進行點名時,指導員“姚菩薩”在隊前訓政時,講了這樣一段有意思的話:“……雖說都在這兒改造思想,但是人跟人不一樣。反動知識分子喝過墨水,有文化有知識,隻要擦淨腦瓜子裏的反動汙泥,就像鍾表一樣,還是能夠使用的嘛!”話裏有話,弦外有音,這等於默認了那些“謠言”的可能性——1962年早春,公開的命令終於下達了:凡是犯了右派罪行的,一律集中到五八四分場去學習待命。
“地富反壞右”中的老末,行情突然上漲。本來在社會最底層的勞改隊,知識分子在其中又屬於最底層。搬遷那天,那些犯流氓盜竊的囚號,居然向我們伸出大拇指:“行了!你們是有盼頭的人了,要是出了大牆、鐵絲網,別忘了一塊受過罪的哥們兒、爺們兒。”我心情惶惶,真不知老右是否真正發生了什麼命運的轉機。五八四集中了右字號的有兩百多人,話題的中心是分析形勢。從京、津、滬三大城市來探視親人的右派家屬,帶來如下的消息:一、社會正在給反右傾機會主義中落馬的“右傾分子”吹平反風;二、3月份文藝界在廣州開了一個“廣州會議”,周恩來在會上居然講到,在過去的兩年中,知識分子的工作條件受到限製,心情也不愉快,雲雲。從大氣候上分析,顯然是從“多雲”向“半陰半晴”轉化的跡象,或許是這股暖風吹到西荒地來了吧?
主管右字號中隊的指導員叫李文山,個子又瘦又小,行動風風火火。我們到五八四集中的第三天,就開始了跑步出操。他披著一件藍棉大衣,以喜幸的調子說道:“為啥要出操哩?回到社會上去工作,也得有個新的精神麵貌嘛;從今天起,不能總低著頭和老二(指生殖器)算賬,聽見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