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勞改隊紀事(9)(1 / 3)

我的這位魁梧而英俊的同類,看看事情已然僵到這種程度,便退卻了一步。他說:“大夥也得替我想想,隊長讓我幹這份差事,我總得對得住政府。我不是不知道大夥肚子裏缺少油水,但也得讓我過得去。話得說狠一點,要是有檢查崗,都得把糧食扔在道溝裏,要是翻出來誰帶糧食,那是‘值星’拒絕執行搜身任務而非我的責任。”

我的這位同類到底還是把我推到刀刃上了,我表示默認這一條件。一路上我心裏雖然忐忑不安,但總覺得沒有出賣良知。幸好,那天大門沒出現檢查崗,事後我的那位同類,並沒有向上報告我的“惡跡”,因而沒有釀成一個事件。過了許多日子,那位同類找我道歉,我們都深感自己靈魂深處,深埋著許多雜質,在生死劫難的麵前,暴露出知識分子懦弱的黴斑。

冬天來了,饑荒造成的浮腫大麵積擴散。上邊下令:勞逸結合。遇有風天、雪天,便坐在炕上“認罪學習”,專政機構的詞彙叫它“冬訓”。封凍的大地上無食可覓了,便倍感嚴冬之漫長,監舍裏無火取暖,大家就圍著被子打坐說道:我偷吃過白菜啦!我偷吃過高粱粒啦!我偷過夥房一個窩窩頭啦!我偷吃過……夏日裏使他們賴以生存的野物,此時都成了犯罪材料,因為凡是產生在這塊土地上的東西,哪怕小到一塊菜幫、一片菜葉,也都姓公而不姓私。於是在檢查中紛紛上綱上線,編演著一出既荒唐又虛假的時代鬧劇。

除了鬧劇也有真戲,這事情發生在秋天:我們一個同類(名字我記不起來了),因浮腫而死亡被大車拉往五八六,他愛人在某醫院是個大夫(模糊記得是西四人民醫院的大夫),當時正好來探望他;當她追蹤到五八六,對著小土丘痛哭了一陣後,裏邊居然有了微弱的回應。憑著醫生的職業敏感,她意識到丈夫可能隻是假死,便扒開她丈夫身上蓋著的一層薄薄新土,真是曆史戲劇《卷席筒》的今演,她丈夫居然又活了過來。這件奇聞像一陣風一樣傳遍西荒地,成為餓漢們閑扯淡時的熱門話題。

當然,這樣的奇聞少到絕無僅有,五八六墳連墳地連成一片,裏邊埋著的淨是餓死鬼。冬天,我有幸在一次割葦子的勞動中,瞻仰過囚號的天堂聖地。它的周圍有密密的鐵稈蘆葦當做屏風,大有要在天堂與人世間架設高牆之勢,沒有被秋風吹盡的銀白色蘆花,孤零零地朝天而立,像是為這些死鬼插著的一根根招魂白幡。墳場選擇在葦塘沼澤中的高原地段,經過常年的風吹雨打,本來就像長圓形豆包形狀的小墳頭,多數已經成了平地,我之所以能得知那還是死鬼的家,是因為那些地方橫七豎八倒著“勞改分子×××”的木牌。和興凱湖的太陽崗一樣,這兒也有用紅磚代替木牌等做墳頭標記的,上邊的死者姓名已蕩然無存,不知這死者是趙錢孫李,還是周吳鄭王。“無名氏”成了他們的統標,我聯想到天下父母生養之罪莫大矣!

那些新墳之前的牌牌上倒是名姓俱全,而且數量相當之多。這些人都是“西荒地”各分場在1961年秋冬之際,到這兒來報到的。其中,不僅有勞教分子,連解除勞改的成員(理應成為公民),也擠到這裏來湊熱鬧。

我手拿割葦的鐮刀,一個個地查閱牌上姓氏,這固然對我有所安慰,但接著就是一連串悲慟的問號:

我們的法律到哪裏逍遙去了?

我們一直標榜比“人道”更高的“社會主義人道”又到哪兒去睡大覺了?

那麼多有名氏,變成了無名氏,萬一有死者家屬來收殮屍骨,該怎麼對號入座呢?

就是家屬不來收殮屍骨,清明節時來上墳,該往哪座墳上拍土?該哭哪座墳頭呢?

找不到答案。

能有答案的就是:求生!千方百計地要活下去。不能倒下來,一旦倒下就要來與這些無名氏為伍,過不上一個夏天,有名有姓的張三李四,也就變成無名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