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勞改隊紀事(9)(2 / 3)

這些活著的人,分明都害怕到這兒來,但到勞動歇息時,卻又都喜歡到這裏來轉悠。周圍蘆葦“沙沙”作響,成群的葦紮子(水鳥)“喳喳”地叫個不停。從這兒一直向南走,就是波光粼粼的金鍾河了。那兒有一片片灰的帆,它不知河畔埋著堆堆白骨,它在藍天和白雲之間,編織的是一個輕柔的夢。

至今,回憶起五八六來,還像是一場怕人的夢。當時,尚未泯滅良知的勞改幹部,也常常使出渾身解數來為本隊成員尋找補充熱能的食物。有一件事,使我永生難忘,那天早晨下著初雪,隊長讓我們集合出工,隊長特別強調,希望爬得動、走得動的浮腫號都要出去轉轉。浮腫號們麵麵相覷,不知葫蘆裏賣的什麼藥,驚愕地觀望之際,見小隊長朱誠和徐恭瑾抬一口大鐵鍋排在隊列前頭,似乎意識到和“進口貨”有關係,便紛紛尾隨在隊尾,出了院門奔向田野。

原來,劉隊長偶然發現有兩塊漏收的胡蘿卜地,他叫我們到地裏來吃一頓加餐。有人架鍋,有人燒火,有人用鐵耙和鐵鍁去挖剛剛上凍的胡蘿卜地。那是少見的勞動場麵,人人奮勇,個個爭先,身體好一點的幹挖胡蘿卜的活兒,那些浮腫號有的拾撿幹柴,有的當“火頭軍”。麵對著一大鍋冒著熱氣的胡蘿卜,囚號們忘記了天上飄飄飛的雪花,忘記了自己是在冬天的曠野上進食,有人竟然呼喊開了:“劉隊長萬歲!”“胡蘿卜萬歲!”

由於這一發現,刺激了囚號們的聯想,有人拿鐵鍁到界鄰的白薯地裏試了幾下,居然挖出一塊漏挖的碗口大小的白薯。於是,人們瘋了般地湧向了白薯地。這塊地不同於胡蘿卜地,漏挖的胡蘿卜,能隱隱約約看見頭上枯萎的黃葉;漏挖的白薯都藏在地下,盡管連挖帶刨仍難見收獲。在這一點上我非常欽佩劉隊長的機智,他派人去喊豬倌,叫他們趕著豬來白薯地當雷達探測儀,凡是豬用鼻子往下拱的地方,裏邊一定有白薯。遇到這一情況,囚號們把豬一腳踢開,順勢來往下挖,就可以挖到白薯(在中篇小說《風淚眼》中,對這一絕妙的細節,我進行了移花接木)。

這位想出趕豬來當探測儀的劉隊長名字我已經忘記了,但是難忘他在困難年代中對囚號施行的仁政。一個分場裏有幾個中隊,還沒見過像他這樣的一位以誠待人的隊長,他積極想各種辦法減少浮腫號,使盡渾身解數增加饑漢們的熱能。可想而知,在饑荒席卷全國的年代,這種努力的成果微乎其微,但其人道精神則是我難以忘卻的。

之所以印象如此深邃,是因為劉隊長(包括綽號“姚菩薩”的教導員)對我個人也曾給予人道的待遇。

那是在夏天的一個早晨,我站在隊列中等待出工,劉隊長突然把我喊出了隊列,問我:“你想去看看你親人嗎?”

我愣了半天,才回答出來:“想。”

“我早就覺察出來了。”他說。

“我沒有對人說起過。”

“這還用說?”他咧嘴笑了,“都是人嘛,以心度心就能猜到。”

說著,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介紹信遞給我,同時叮囑我說:“姚教導員給她們女隊打過電話了,她們隊同意你去看看她。”

我喜出望外,保證說:“隊長放心,我下午就趕回來!”

他笑笑說:“用不著當天就趕回來,你在那兒可以過一夜。七月七還有個‘天河配’,你跟你妻子好好聚一下吧!”

我整整襤褸的衣衫剛要啟程,他又從背後叫住了我,遞給我一把雨傘:“天不保險,帶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