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勞改隊紀事(8)(1 / 3)

後來,在勞改隊偶然間遇到了巴鴻(《智取華山》導演之一),他說他在莫桂新臨終時,曾有幸見過莫一麵。當時,莫剛剛被一輛牛車從七分場拉到總場醫院門口,巴鴻當時在文教隊改造,匆匆趕到現場去看他,莫桂新此時已骨瘦如柴,分辨不出站在牛車旁的就是巴鴻;之後,巴鴻到分場演出,歸來時莫桂新已經不在人世了。使巴鴻深感悲涼的是,莫桂新葬身的坑穴,就是巴鴻和另外幾個演員挖下的。當時文教隊的任務除去排“革命戲”外,就是在“太陽崗”挖墳坑;每個人定額三個坑,挖完收工。春、夏、秋三季事先挖出一排排死人坑,以免冬天埋死人時墳坑不夠用。巴鴻還幹過埋死人的活兒,從總場醫院把屍體弄上擔架,直奔太陽崗。要是趕上“大煙泡”飛舞的冬天,屍體凍得梆梆硬,抬屍人到坑前把屍體向溝裏一翻,再把擔架抬回來。莫桂新的命運也不例外,他的一腔忠魂留在那塊冷土上了。幾鏟黃沙一蓋,他就去了天國。

初到清河農場時,我覺得這兒比興凱湖要人道些,有時收工遲了,便會在蒼茫的暮色中看見平板大車上裝運著棺材,沿著農場道緩緩向五八六行進(各個分場都是夜間埋死人)。後來老號對我揭了謎底:哪有那麼多木料給罪犯打棺材,你看見的是一口無底的棺材,到五八六的穴坑前把棺材罩兒一抬,一揚車把,屍體就順到坑裏去了。埋完死人,把棺材罩拉回來,再罩上其他死鬼。有時餓死的人多了,棺材罩不夠使,就幹脆裹上被褥,外邊用席筒一卷,並排躺在大車上,拉往五八六。我不太相信這老號的話,有一次幹稻穀裝車的活兒時,我悄悄地向車把式驗證真偽。車把式戲謔地對我笑笑:“你是新來的吧?實在隻有一口無底兒的棺材,那是變戲法給路人看的!”(我的長篇小說《龜碑》中,寫了這一細節)。

原來這是偽裝出來的人道,我深感自己的幼稚和無知。我甚至想象過我或許有那麼一天,也被罩起來拉往五八六,因為每天能聽到農場往外拉死人的消息。

為了抵擋饑餓,為了活下去,隊伍出工和收工時,不斷有人跑出隊列,蹲在那兒拔一株野蒜或摳一個漏挖的蘿卜頭什麼的,性急的在衣裳上蹭蹭,就塞進嘴裏;不太急於“進口”的,把路上撿到的野物裝進衣兜,晚上下鍋煮熟後才吃。這成了每個人的條件反射,走路時眼睛總像滿地找銀子似的向路邊窺尋著。我沒有勇氣跑出隊列去挖野食,但用鐵鍁翻菜地時把翻出來的一個個白菜根,裝到兜裏,回去煮白菜根以充饑倒是常事。初冬時節,每到吃晚飯的時候,各個牆角都閃爍著火光,好在清河農場處處是蘆葦,攏上一把當幹柴,把鋁鍋往兩塊磚頭中間一架,就吃起“加餐”來了。

記得,有一次疏浚排水溝,以加深溝的容水量。就業的“二勞改”隊(解除勞教的人員,住在鐵絲網外的紅磚房內)緊挨著我們的工作段挖河泥,一個叫劉嶽的“二勞改”的活段正好和我鄰界。我正在低頭幹活,耳畔忽然聽得“咯吧、咯吧”的聲響,有意無意地扭頭望去,頓時使我瞠目結舌,原來他正在嚼著一條水溝裏捉到的活魚,露在嘴外邊的魚尾巴左右搖擺,發出咯吧咯吧的抽打聲(若幹年後,我看見電影《苦戀》中有個鏡頭,正和劉嶽饑不擇食地生吞活魚的情景一模一樣)。我怕他不好意思,便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幹活,哪知他反而吆喝起我來了:“喂!水溝裏有魚。咱們身上就缺動物脂肪。這東西雖有點泥腥氣,但能解饑就行!”聽了這漢子的動員,我心裏很不是滋味,但細想想,若不是餓得難耐,他會把一條活魚生嚼了嗎?“活下來就是勝利”,是這兒勞改人員的口頭禪,它不是很唯物嗎?

為了能夠生存下去,饑餓迫使最底層的人向原始生活回歸。其他類型的囚徒自不必說,就拿知識分子來說,也逐漸蛻去了那層清高的外皮,露出原始的形態。前文提到的工程師蕭乃信,在土城罵流氓罵得那麼尖刻,但在一次晚間集合站隊時,我親眼目睹他捕捉飛向電燈亮光帶翅的螻蛄,抓住一隻往嘴裏填塞一隻,直到隊長向他大聲斥責為止。

事後,我曾問及蕭乃信:“什麼味兒?”

“沒吃出味兒來,隻知道往嘴裏填。”他說,“肚子總像個無底洞。”

“克製一點不行嗎?”

“你家裏老母親給你郵寄食品。我是孤魂野鬼,誰管?隻有在困境中自己求生!”他振振有辭地回答,“我一不偷,二不摸,吃野食不算丟人。”

“我擔心你吃了有毒的東西,壞了自己的肚子。”

“管不了那麼多了。”他說。

不久,從六中隊傳來一個老右病危的消息,他叫陸豐年,落生在解放前的十裏洋場,按照毛澤東的階級分析法,他屬於地地道道的資產階級出身。在北京農業機械學院即將畢業的日子,趕上了反右派鬥爭,他在民主專政與“內行”、“外行”問題上鳴放了一下,被戴上右派鐵帽送進了勞改農場。昔日,一個吃蜜也嫌不甜的小少爺,在這兒竟然吃開了五毒,他把捉到的一條蛇、一隻蛙、一隻癩蛤蟆和一隻老鼠,放在一口小鋁鍋裏煮熟吃了。夜裏,他開始上吐下瀉,渾身哆嗦。幾小時之後,他已經神誌不清,生命垂危。多虧分場的醫務室裏一個“二勞改”(刑滿後留場就業人員)醫生全力搶救,總算把他從死神的懷抱中搶了回來。因為我和他常在牆角煮食時見麵,雖然不在一個中隊,還算彼此相知。一天,收工後我到他的宿舍看望他,他神誌雖已清醒但麵色蠟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