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五八三分場,建製約百人左右,因饑餓而導致的浮腫號約占二分之一左右。嚴重的不斷死亡升天,其他的病號有的隻能在炕上挪動,而不能下炕走路;有的雖能走路,兩腿一按一個大坑。浮腫是自下而上地發展的,瀕臨死亡的病號連生殖器都腫得怕人,腦袋腫得像個老倭瓜。在這種形勢之下,人人自危,便拚命往嘴裏塞食,以圖掙脫死神的擁抱。
這裏,我不能不寫上一筆知識分子在饑餓的生死劫難中,自身素質上的亮點和黴斑。當時,巴鴻告訴過我這樣一件令人悲慟的事情:有個右派分子叫林澄,他是協和醫學院的高材生。由於興凱湖缺乏醫務人員,他到興凱湖二分場服勞役後不久,就被調到八分場犯人隊去當獄醫。在勞改單位獄醫是最吃香的,因為他不但給犯人看病,還給勞改幹部看病,無論從生活待遇上和政治待遇上,都和一般服勞役的老右有著很大的差別。住房是單間不住大連炕,吃飯吃幹部小灶而不吃囚號的大夥房;相對地講,他還有一定的行動自由,背起紅十字藥箱來,可以涉足勞改農場的每一寸土地。饑餓對於林澄不存在,訓斥對於林澄也不存在,是刑事犯和政治犯羨慕不已的一份差事。但林澄對此並不感到有絲毫幸運,正好相反,他覺得他和許多獻身國家建設的知識分子,都不該承受這樣的勞役懲罰。為此,一天他趁在田間巡診之際,一個人躲在小土坡後,掏出紅藥箱中的手術刀片,割開了腿部大動脈,麵對波浪滔滔的興凱湖以死抗議1957年對知識分子的“仁政”。他出身於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古代傳統中的“士可殺而不可辱”的生活信條,潛入他鮮紅的血液和每個細胞。他用自己的死,在太陽崗為這一時代的殉難者,立起了一座非大理石的苦難紀念碑。
我沒有死的勇氣。
我是弱者。惟一能夠實踐的是:潔身自好,盡量尊重自己的良知。在那樣一個環境中,做到這一點也並非易事。
記得,那是1961年的寒露時節,古農諺中說“農十月,高粱紅”,清河農場的高粱地卻缺乏那種酡紅的色澤。這兒是開發出來的鹽堿地,高粱不易成活,盡管場裏種的是抗堿的多穗高粱,但10月秋陽中仍然難見高粱的紅色。盡管這是高粱絕對歉收的年份,囚號們對於收割高粱,還是有極高的熱情。如果把收割高粱,比喻成蝗蟲飛進了莊稼地,那是有些誇張,因為這些浮腫的囚號,既無蝗蟲的翅膀,也無蝗蟲一跳八壟的彈跳能力;但是蠶食起生高粱米粒來,卻不亞於蝗蟲過境。他們先把高粱折倒在地,穗頭部分鋪上一塊手帕,用鞋底一搓,高粱粒兒就滾滾而落;然後把手帕往嘴裏一揚,當場偷吃,或把手帕裏包著的高粱粒兒抖進衣兜。如此這般,周而複始,好在前後左右都有青紗帳遮目,饑漢們當然可以美美地野餐一次。我的胃不習慣於嚼食生糧——盡管它對我有強大的誘惑力——我手拿鐮刀割砍高粱時,不斷把甜甜的高粱稈兒伸進嘴裏,按照營養學的解釋,人體不可缺乏糖分,那不長穗子的矮子高粱,甘甜程度和甘蔗相差無幾,我覺得補充人體內的糖分,或許比吞吃高粱粒兒,腸胃吸收得更加直接。
領班幹活的小隊長是我的一個同類,對這些隻裝沒有看見。但到收工集合站隊時,他在隊列前呼喊開我的名字。
“有事嗎?”我詫異地問道。
“今天是你‘值星’(值星是值日的同義語,即輪流值日一個星期的意思)。”他說。
我頭腦轟鳴了一聲,頓時明白了其中含義:這是讓我在這兒執行檢查任務,要把人們身上帶的糧食都檢查出來。我裝作不解其意的模樣,把球踢了回去。我說:“小隊長,‘值星’是指內務衛生而言,監舍大院之外的事情,沒有‘值星’的責任。”
“幹活的事你也要管。”他說。
“這不是幹完活了嗎?”我反唇相譏。
“還有個任務你沒完成。”他態度變得蠻橫起來。
“什麼任務?”
“隊長有過指示,凡是到菜園或糧田裏幹活,集合站隊回號以前,都要搜身。”
我急了:“對不起,這差事我沒有幹過。”
“什麼?”他聽出我話中的譏諷意味,便指責我說,“沒幹過也得學著幹,政府改造的就是你我的反動思想。”
“我就是不幹!”聲音是斬釘截鐵的。
“你不幹不行!”
“我就是不幹!”我再次重申自己的態度,為了怕他疑惑我偷了糧食,便把所有衣服兜兒都翻個個兒,抖給他看,“我嚼過高粱稈兒,沒帶一粒糧食,這是因為我身體還沒有浮腫,還咽不下那生高粱米粒兒!”
爭吵之際,幾個身上揣糧的浮腫號央求說:“小隊長,這麼辦吧!為了不使你為難,我們走到大門口時,要是看見有檢查崗,就把高粱粒兒倒在地上喂田鼠,要是沒設檢查崗,你就高抬一把手,裝成不知道。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