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勞改隊紀事(8)(2 / 3)

在炕邊上,我說:“你怎麼能亂吃五毒?”

“餓。”他聲音十分微弱。

“那也不能胡吃海塞呀!”

“我知道癩蛤蟆有毒,剝了皮先洗了幾次。”

“那蛇也可能是毒蛇。”

“我開了膛,把五髒是扔了的。”

我能做的也隻是空頭安慰幾句,便匆匆而回。事後,他身體略略好了一些時,並沒有改變他煮食小動物的習慣,隻是不敢再把癩蛤蟆擲進鋁鍋裏了。至今,他那口破了邊沿的鋁鍋模樣,在我記憶中形象仍十分清晰:被葦火熏得成了炭黑色,上邊隻剩有一隻鍋耳(中篇小說《白雲飄落天幕》中,我借用了這口鍋的形象)。他的命運也像這口缺耳的殘鍋一樣,留給曆史一個殘缺故事,後文將有詳細敘述。

麵對饑餓引起的種種慘狀,“好心腸”的勞改幹部裝作視而不見。比如,綽號“姚菩薩”的教導員和鑲著一顆假金牙的劉隊長,在隊列前訓話時偶爾提及兩句“不要到處點火熏黑了院牆”、“上邊有令不許點火煮食野物”等等,這隻是官樣文章,實際上對饑餓的囚號煮野菜充饑,是一種出於同情的默許。更確切地說,在那饑荒席卷全國的年代,饑餓也危及到了那些奉公守法的幹部家庭,他們的家屬宿舍就在壕溝之外,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家家戶戶的簷下晾曬的青菜葉和蘿卜幹。基於如此嚴酷的事實,他們對囚號點火煮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倒也是挺合乎邏輯的事情。

但是絕非所有幹部都具有這種心腸。有一次,我因患牙疼在監舍休病假,看見有幾個身患浮腫的老殘病號,在用鍋不知煮什麼東西。這時,一個臉上有麻子的場長(我已記不起他的姓氏來了),來到宿舍院內,他看見牆角有人煮食,怒不可遏地走上前去,把所有的破鍋都用大頭鞋踢翻了,從其中一口破鍋裏淌出來的是一隻鞋底子。

那場長聲嚴色厲地訓斥道:“你為甚煮這東西?是不是想成心醜化無產階級專政?”

那浮腫號低頭彎腰地解釋道:“沒有人給我寄吃的,我餓。”

“這鞋底子能當食物嗎?”那場長繼續暴跳著,“你馬上給我扔到廁所後邊去。”

那浮腫號隻是兩眼盯著那隻快要煮成爛泥一樣的鞋底,舍不得把它扔上垃圾堆,連連說:“紅軍過草地時,不也吃過棉絮嗎?”

那位場長不再說話,彎腰拾起鞋底,用力向廁所方向一擲,鞋底斷了,隻扔出去折斷的半截,另外半截仍留在場長手裏,他把手中半截鞋底往地上一摔,狠跺兩腳,便揚長而去。

我蹲在牆根下,親眼目睹了踢鍋事件,隻覺那隻病牙疼上加疼。更使我心顫的是,待麻臉場長走後,那老號又蹣跚著兩隻腫腿,把那半截鞋再撿起來,夾著鋁鍋另找生火的地方去了。

第二天,我才知道那位麻臉場長為什麼踢鍋,因為市公安局要來什麼大人物到西荒地檢查衛生,早上直屬隊留下幾個人用刷子蘸著白灰漿,把院內熏黑的牆都刷白了。但是不久,白牆又變成了黑牆,因為人在饑餓中求生的本能十分頑強,這不是任何命令可以製約住的。

那位麻臉場長的下場也並不美妙。記得是在過春節勞改隊吃餃子的夜晚,院內各監舍都聽到了槍聲。傳出來的消息是,這位麻臉場長因為和某幹部之妻搞男女苟且之事,事情敗露,這個大麻子於午夜開槍自殺了(亦有一說,他先開槍打死了那女人,然後開槍打死自己)。

饑餓的人們對傷風敗俗的桃色案件不感興趣,能活下去是囚號的第一宗旨,在這一主導神經指揮之下,牙膏、牙粉、鞋底、棉絮,無所不吃。至於吞吃這些東西是否具有延長生命的作用,人們無心問津,隻要讓肚子裏裝進去東西,就能得到精神上的麻醉。刑事罪犯這麼幹,知識分子為了求生在這個環境裏也無法脫俗。原中央戲劇學院聲樂教師張欣,他在早上去打粥時,先悄悄在飯盆底下擠上一點牙膏,打上熟粥後用筷子一攪動,粥就顯得格外地稠。牙膏中究竟有什麼化學因子起到了凝固作用,我不得而知,但是那稀粥變稠粥確是事實。當然,按照物質不滅定律來解釋,加上牙膏而變稠了的稀粥,還是那麼多的米,還產生那麼多的熱量,但饑餓中需要用精神幻術來自我解脫。我的同類,原北影導演巴鴻告訴我,他在田裏經常抓蛇吃,剝掉蛇皮,就地用柴火棍兒一燒,半生半熟時入肚不但解餓還香得很哩!有一次一位同類在田埂上捉到一條蛇,正要剝皮時,勞改隊長突然出現在他麵前,他的第一個動作不是急忙把蛇扔掉,而是“哢”地一口先咬下三角形蛇頭,並迅速把蛇頭吐到埂墊下的水溝裏;第二個動作是把無頭的蛇裝進衣兜,讓蛇已然成為他的“進口貨”時,才回答隊長的質詢。無論怎麼說,那條在衣兜中蠕動的死蛇,他也沒交出去,隊長口頭上批評兩句,走走過場也就算完了。至於在菜地吃菜,收稻子時吃生稻穀,則更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我雖然沒有餓到那樣的程度,但是采一些綠樹葉回來,放在暖瓶裏泡食以解饑,或到蘿卜地幹活時,偷偷拔幾個蘿卜吃是常有的事。其實,蘿卜是助消化的,越吃越餓,但在當時幾乎無人考慮生理學中的因果關係,肚子中有食就是最大的精神自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