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能清晰地記住名字的有蕭乃信(原鐵道部工程師)、溫承謙(原某工廠技術員)、林盛然(原紫金山天文台搞“數學天文”的科技幹部)。其他同類的姓名,因年代久遠而忘卻了。之所以隻記住這三個人姓名,也是不無緣由的。其中的蕭乃信,後來和我在一起勞改過一段時間,是個很有意思的右派(見後文)。溫承謙是50年代青年詩人溫承訓的哥哥,我和溫承訓昔日在北京文聯相識,因而我能記住溫承謙的姓名。至於林盛然,我所以記住了他,因為他具有一段富有傳奇色彩的苦難經曆:他出身貧寒,因其根紅苗正被挑中派往民主德國深造,並任萊比錫留學生團支部書記。災禍是他的堂堂儀表引起的。一個家住西柏林的年輕德國姑娘,對林盛然很有意思。有一次便將林盛然帶至西柏林她的家中。僅僅這麼一次,就鑄成了林盛然終生悔恨。他很快被遣返回國,在一個區別於普通拘留所的審訊室,反複追問他兩個問題:第一,你為什麼去西柏林;第二,你為什麼又回來了。雖然沒有直接詢及他是否參加了什麼間諜組織,但曲裏拐彎地說來說去卻正對準這一政治靶牌。林盛然隻從違反了留學生不能和外國姑娘談戀愛的紀律,不斷檢查自己行為有失檢點,但多次檢查一律不被認可。就這樣,他在一間隔離室被隔離審查了很久,最後並沒因無任何憑證而放他回原單位,而是送進土城勞教收容所。
林君長著開闊的大腦門,兩隻眼睛深陷在眼窩之中,是一副典型的廣東人長相。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偷偷看著一本有關天文數學的書。他感慨地對我說:“學我這個學科的人極少,這一行正等著我去為之奮鬥呢!但命運不濟,一頭紮進土城來了。”
我從他枕下抽出來書翻了翻,是一本德文的數學書,便開玩笑地對他說:“小心點,勞改幹部不懂德文,會懷疑你讀的是一本間諜密碼,那你可就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他眼神裏流露出一片淒惶之情,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對待知識分子呢?我們不都是解放後吃共產黨的飯長大的嗎?現在是把我們當敵人監管起來,你從維熙在1957年想推翻共產黨了嗎?”
回答就會勾起心酸的往事,我沒作回答。
“你是怎麼看的?”
“把勁頭用在修理地球上,精神上就能有個轉移。”
“那不是向猿猴退化嗎?”他有著科學工作者的嚴謹和認真。在講到“進化”和“退化”問題時,他引證了許多哲人名言。我在這方麵知識淺薄,那些哲人的名字,我都淡忘了,卻記下了他思索問題時,那雙直對著我的炯炯目光。
蕭乃信和林盛然的生活態度截然相反。他的歲數居這些右派分子之首,但最浪漫,走路唱,幹活唱,休息時也在唱。他個頭矮矮,下巴頦已然鑽出了白胡子碴,表現得卻像個老小孩。他不唱民族歌曲,專愛哆嗦著嗓子唱西方歌劇《茶花女》什麼的。有時他還以音樂先知自居,盤問一下徐恭瑾西洋聲樂方麵的問題。在右派群體中,我們都稱他為“老活寶”,對此他毫不氣惱,豁達地對待這個戲謔性的綽號。一個昔日的高級工程師,如此和常態相悖,使我們都感到驚奇。有一天我倆奉命去食堂給集體打飯,食堂裏的窩頭不知因何沒能按時下屜,我和他靠在陰涼的牆根下閑扯起來,我才找到了他今日變態的生理依據。從他劃為右派分子時,家裏的妻子和兒女已聲明和他徹底決裂並脫離關係。這個打擊幾乎將他置於死地。當他從死境中重新有了生存欲念,他就強製自己要忘掉昔日的一切,而昔日家庭的歡樂,是他首先要從頭腦中驅除的,所以,他一反沉默寡言的性格,成天地說,成天地唱,不讓腦袋有瞬間的空隙,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個精神變態狂。但作為社會中的一個能呼吸的活人,無法割斷往昔,他以欣喜的假麵掩飾著辛酸悲楚的內心,以喜劇的形式扮演著悲劇的角色。我同情他——從心底憐憫這個“同類”。
後來才知道夥房誤了開飯時間的原因:日前夥房裏出了一樁淩褻女號的案子,不知是夥房裏的哪個男號,在蒸窩頭時用玉米麵捏了一個完整的男性生殖器,蒸熟了以後故意送到女號那邊去。女號發飯時驚叫起來,便找來女勞改隊長控告夥房。剛才夥房正在開會,追查製造這個模擬性器官的元凶哩!
“混蛋——”蕭乃信提著菜桶,走在歸途上憤然地罵了起來。
我隻是低頭苦笑著,覺得不可思議。
“為什麼讓我們和這些臭流氓吃一鍋子裏的飯!”蕭乃信的破鑼嗓子很響,“這是我們的恥辱。我抗議——我抗議——”
我製止了他,但我尊敬他的這聲呐喊,隻有在這一刻,他才還原了知識分子的本來麵目。他皺著眉頭,瞪著眼,唇邊粘著白色唾液,儼然像個凶神一般。
吃飯之際,幾個老右議論著這件事。有人說這是原始的生殖崇拜!有人說車道溝裏的王八身上馱著的圓帽石碑,也是男性生殖器造型。還有的人說,列祖列宗的石碑也是這麼延續下來的,說明×是人類得以繁衍的老祖。蕭乃信對這些議論十分惱火,他說:“是不是土城把你們都同化了,按你們的說法,那男流氓應該做那個‘玩意兒’了?墮落!這是墮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