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反右回憶錄(4)(1 / 3)

1957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街道上的樹葉還沒落光,秋天還沒完全脫掉它的黃褐色衣裳,外蒙古的寒潮就趕著來報到了。之所以能有這個記憶,是畫家王複羊的勞動模樣留給我的:10月末,他沒有禦寒的勞動服裝可穿,穿著一件八成新的呢麵大衣,還在皮領上圍了一塊白色墊肩。於是“右派貴族”的雅號從此便粘在了他的身上。

舉目四望,昔日那些搖筆杆、拿畫筆的“秀才”的尊容都十分狼狽。嘴裏總愛哼哼著約翰·施特勞斯《藍色多瑙河》樂曲幹活的陳德貴,來工地不久就折斷了眼鏡的一條腿,折腿的那邊,他套上一根線繩,被冠之以“斯維爾德洛夫”的綽號。看著自己,我也不禁啞然失笑。我身穿一件破大衣(這是我母親怕我冷,毀了一條狗皮褥子縫製而成的),上邊濺滿了泥點和灰漿,儼然像一個專職泥水匠。至於那些女右派,則一律斂起昔日紅裝,頭上頂著藍黑色帶有耳扇的帽子,簡直就和工地上的男壯工一個模樣。

女右派幹的是把彎釘子錘直的原始簡易勞動。分派活兒的人,確實是出於照顧婦女。但是在嚴冬的露天工地,坐在那兒幹這種輕活兒,還不如幹費力氣的活兒好。她們不斷跺腳,用嘴哈氣暖手。那邊刨槽的男右派,有的扒掉絨衣穿了單衫。狀元府名不虛傳,修建這舊宅院時,地麵攪拌了三合土,加上天寒地凍,丁字鎬刨下去,隻留下一個小小土窩。再看看各自的手掌,幾乎人人都震裂了虎口。醫務所大夫不知是出於對這些人的同情,還是施行“革命的人道主義”,對於施舍膠布從不吝嗇,因而每人手上都貼上了橫七豎八的膠布條條,像是戴上兩隻汙濁的手套。

迫近年底的一個嚴冬下午,我趕上和王守清一塊刨槽。這家夥幹活也像打仗那樣,掄起丁字鎬來虎虎生風。“噗”的一聲,一個硬土塊濺到了他的眼鏡片上,一隻鏡片頓時像太陽光的輻射線似的,在上邊結網。我勸他去配一副新眼鏡,他用濃重的鼻音回答我說:“配甚眼鏡?這雙眼睛長在我臉上都是多餘的,我恨自己這雙眼睛,當年沒被炮彈皮炸瞎了呢!瞎了就甚東西都看不見了,落個心裏幹淨!”

我不能對他的話作出反應。他根紅苗正,雖說他也被劃為右派,似乎還有某種發牢騷的資本,我出身於地主家庭,身份應比王守清更為卑賤,不具備講怪話的任何條件。可是,腦袋畢竟長在我自己的脖子上,嘴上不說,心裏不一定不想。王守清這段悲憤的自白,當即讓我想起了我曾經讀過的一個意大利的電影劇本《他們出賣眼睛》。編劇以極其含蓄的手法,用出賣自己的眼球的劇中人,象征並鞭撻那些對社會時弊視而不見、在生活中出賣良心的人們。王守清講的這段“反動怪話”,當然缺少電影劇本的藝術曲線,但和那個電影劇本不是有異曲同工之妙嗎?

仔細想來,這也怨不得那些人們,我們這些工地上的活標本,已對那些視力一點五的眼睛,出示了黃牌警告。時代需要色盲、聲盲、情盲……當時,在中國這塊土地上,有眼無珠的人就應運而生。這是1957年反右遺傳下來的癌症。

記得,在反右派鬥爭開始時,北京市委一位負責的人物,在一個大禮堂裏作動員報告。他以徹底的馬克思主義者自詡說:“我們要把那些隱藏在陰暗角落裏的右派分子都挖出來,把北京變成水晶般的城市!”這些話雖然十分悅耳動聽,並具有一定的鼓動力量,但是一個唯物論者忘記了唯物主義最起碼的常識,世界上不存在絕對的透明。所謂“水晶城”之說,是地道的形而上學,神話。當然,如果人們都變成了“色盲”,眼前就隻剩下單一的顏色了——那是一種不透明中的透明,倒是可以解釋為“水晶城”了。

在狀元府的勞動工地上,還有一個戴著圈套圈的高度近視鏡的右派分子。他幹活窩窩囊囊,沿著“馬道”往樓上挑磚運灰時,總是弓曲著水蛇腰,像隻鴕鳥似的。他叫趙筠秋,畢業於南京金陵大學經濟係,別看他肩不能挑擔,在批判他的右派言行時,脖子卻伸得挺長,身條挺得挺直。那天,他嘴裏嚼著饅頭舌戰群儒,話鋒的焦點是中國官僚主義的淵源。趙的論點是,社會主義民主與法製的不完備必然產生官僚主義;而批判他的那些人們則說,社會主義民主與法製十分完備,官僚主義與此無關。他一邊噴著饅頭渣兒,一邊慷慨激昂地陳述著自己的觀點,最後的結果可想而知。也許他當時那副執拗的儒雅氣質,留給我們印象很深,所以在勞動現場,我們常喊他“趙老夫子”。

最使人愜意的事情,是在上午勞動中的一刻鍾休息。我們蹲在避風向陽的磚垛旁,或者到一間堆煤的小屋中去取暖時,徐鍾師“削發為僧”抗拒運動,自然被常常提及,趙老夫子舌戰群儒的場景,也常常用來解脫我們的精神空虛。但這些東西,畢竟是人所共知的,人們需要尋覓新樂,解脫各自的煩惱。

我本是個緘口如瓶的人,但精神上的沉重負荷似在改變我的個性,於是有一天,在那間堆煤的小屋裏,也打開了話匣子。那是不知誰談起了“陽謀”這個字眼的含義時,我講起了鄧友梅君的一段經曆:10月11日,北京已進入金秋時節,團中央大禮堂裏舉行批鬥劉紹棠大會。台上坐著中國文壇的泰鬥,台下坐著的都是北京市的青年文藝尖子(包括演員)。當時,北京市文聯尚未明確鄧友梅劃為右派分子,因而友梅上台發言時,還不得不做出許多“左”派的姿態來。友梅能言善辯,語意鏗鏘有聲,加上他掙脫羅網的強烈欲念,對劉紹棠違心的批判相當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