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話出在友梅發言結束之後:當他紅頭漲臉,嘴巴離開麥克風邁步下台,台下正為他有力的揭發批判響起脆脆掌聲時,市文聯秘書長田稼突然向台下黑壓壓的群眾高聲宣布:“同誌們!不要為他鼓掌,不要被他的假象欺騙,他——他也被劃為右派分子!”
會場頓時愕然。
夥伴們笑了。接著七嘴八舌:
“這是一出皮影戲!”
“鄧友梅充當了皮影人!”
“這出皮影該叫啥名兒?”
“先使用友梅君,然後把他再甩出來。推完磨殺驢,招兒真高……”
“這叫‘各個擊破’。”
“這叫‘陽謀’——”
每每涉及到政治,聊天便驟然刹車。
在我的記憶中,這些右派夥伴當中,和我接觸最多的要數王複羊、駱新民、梁沙軍、趙筠秋等人。其中最坦誠的要算是漫畫家王複羊。他就讀於東北魯迅美術學院,在老右中年紀最輕,但對生活最富於哲理性的思考。他當上右派的導火線始自於他對李濱聲的態度。他不揭發、不批判;但是有人出來揭發他了,這就是駱新民。他說,王複羊汙蔑過進入東北的蘇聯紅軍,說過“胡風問題構不成反革命”,“肅反傷害了一部分老同誌的心”等等。結果,年輕的王複羊受到了二類處分——監督勞動(當時對右派分六類處理:一類送勞動教養;二類監督勞動;三類自謀出路;四、五類降職降級;六類免予處分),每月十八元生活費。
駱新民(筆名駱拓),原本是馬來西亞華僑,因其父和徐悲鴻先生私交甚密,解放前他便從異國他鄉回到祖國懷抱,並考入中央美術學院學習。在1957年反右派鬥爭中,他雖然積極批判李濱聲,又揭發了王複羊,由於他在鳴放期間曾寫過一篇文章,為國畫大師李苦禪的待遇鳴不平,反右鬥爭仍然把他網羅在內。但他是華僑,反右鬥爭中又“表現可以”,所以落了個從輕發落,隻開除了團籍,免予行政上的降職降級處分,可是右派帽子依然給他戴在了頭上。
梁沙軍是河南人,原是地下黨員,他性格憨厚是個樂天派,因而在右派當中頗有人緣。他走到哪兒都會受到歡迎,因為他有腰間盤突出的毛病,幹不動重活兒,除了在裝訂房和女同胞們折折書頁之外,有時也來狀元府工地幹些輕活兒。
那天,北京降下了頭場冬雪。我和王守清去取勞動工具,梁沙軍和女右派們一塊錘釘子時,發現了我倆,便道:“喂!幹什麼去?”
“取工具!”王守清既有鼻音,又有濃重的地方口音。
“什麼?”梁沙軍用王守清的諧音逗趣說,“去公安局?”
“你開甚的玩笑!”王守清一臉苦相。
“唉!我解放前在警察局當差(地下工作),要是解放後轉業到公安局就好了;你要是進了公安局,我一定把你給放出來。”
“為甚?”王守清愣愣地問道。
“名字上了碑的英雄,公安局不敢收留。”他打哈哈地笑著說,“你在陝北給毛主席站過崗,這回我還送你進中南海給毛主席當警衛班長,要是他們不收留你,我給你寫介紹信。”
這個玩笑充滿了酸楚,卻也因為有人理解王守清的痛苦而寬慰了他的心。因此,王守清一路念叨著:“沙軍是好人!隻是咱們都生不逢時,趕上了他娘的1957年!”
梁沙軍確實是個不錯的人,但是上帝分配幸運與不幸運時,並不把人的品質優劣當成分配的尺度。俗話說:人走背字的時候上卦攤。這也許是社會中的底層人更容易相信宿命論的緣故吧!
新社會沒有卦攤,特別在堂堂北京城。可是在右派中會看手相的人不少,駱新民對這方麵的知識尤其豐富。我也叫他看過手相。他說:“你妻子張滬的手相是主權貴的,將來還有盼頭。你手相上事業紋非常紊亂,恕我直言,你一輩子可能就耍大鐵鍬了。”
“你呢?”我反問他。
“少則五年,多則八年!”
還是王複羊比較實際,說:“八年?再乘上二差不多吧!”
“十六年?”駱新民認真地說,“那就完了蛋了,畫畫人的手不能生疏,長期不拿畫筆,人就報銷作廢了!”
我們陷入茫茫然不可知的迷惘之中,就像汪洋大海中的片片孤舟,前麵既看不見燈塔,更看不見陸地。盡管報社領導指出右派的前途時,引證毛主席的話:“三年怎麼樣?三年不行,五年、八年總可以了吧?”我感情上對這幾句話百聽不厭——因為我還幻想著拿筆寫小說,但理智上總是不太相信這是真的。我胡亂猜想脫胎換骨的改造,至少要十年時間,按照我對未來的剖析,十年後我三十四歲,那時青春尚存、容顏未老,精力還不到枯竭的時候,也許還能幹點兒事業。因而,當夜深人靜,我和妻子躺在床上談論這些事情時,還自我麻醉地背誦過李白的詩: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我妻子則比我還要悲觀,她常用“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來概括老右們的命運。她的論點是:光陰不會倒流回來了,沒有這批戴上右帽的知識分子,火車照樣地開,地球照樣地轉。
我說:“不會這樣,中國需要知識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