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反右回憶錄(2)(3 / 3)

“我一定好好檢查自己的文藝思想。”我說。

“對。完全對!”他再次表示讚許,但依然蹙鎖雙眉。

“還有事嗎?周遊同誌!”

“現在我通知你一件事。”

我覺得上絞刑架的時刻到了,我等待命運的宣判。

“你暫時離開報社,到京郊農村參加‘社教工作’去吧!馬上就走!”

我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此時反右鬥爭已開展得如火如荼,每個單位都在揪右派,挖右派,而周遊居然叫我到農村去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實屬非常之舉。

回到家來,我向妻子詳述談話內容,她說:“這是有意保護你過關!”

“出於愛才?”

“可能吧!你是他調來的。”她分析著,“再說,咱們這個四口之家,已經有我這個戴上右派帽子的人了,他們或許不忍心再給你戴上這頂鐵帽子!”

“阿彌陀佛——”我暗自慶幸我身後有個保護神。

“但也未必能保護得了你。”她說,“他隻是‘五人領導小組’中的五分之一,其餘那五分之四,還是個問號呢!”

不管怎麼說,我在困境中看見了一線生機。第二天淩晨,我整理好行囊,乘公共汽車去東郊高碑店鄉“社教工作組”報到。我和東城區婦聯一個同誌被分配到農業社所屬的各個生產隊去調查。我拚命地工作,與其說是為了積極表現,還不如說是以繁忙的工作壓抑內心的忐忑不安的情緒更為準確。我最怕黑夜的寂靜,躺在床上總是久久不能入睡,就連水塘裏的陣陣蛙鳴,都能使我聯想起批鬥右派時的激昂口號聲。還好,睡在同一頂屋簷下的同誌,都因白天的奔忙而匆匆入夢,並沒發現我這個輾轉反側的失眠者。倒是和我一起工作的那位婦聯同誌,對我白天連打哈欠表示不解。

“喂!夜裏幹什麼去了?”她單純、開朗、活潑,對於我這個瀕於右派泥沼之人的心情,毫無所知,“你聽早晨的新聞廣播了嗎?又揪出好幾個文藝界大名鼎鼎的人物,其中有吳祖光,叫什麼‘二流堂’小集團。”

我苦笑著應聲:“是嗎?”

“你怎麼不關心重大的階級鬥爭?這是關係到子孫後代的大事!”她以戲謔的形式,向我袒露著一個女青年的心聲。

“隻要聽不見我的名字就行。”我回答了她的真誠。

“不會的。來工作組的都是機關裏的左派同誌,你要是個右派,領導不會派你來搞社教。”她充滿信任地對我說,“不過,你們文藝界確實是右派的老窩,有個叫劉紹棠的膽敢反對《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真是狗膽包天!”

哪壺不開她提哪壺,使我在尋求安寧中,失去心靈的安寧。其實,這並不是她的過失,一個剛剛走出校門的女學生,生活在她眼裏永遠是藍天。她似乎沒接觸過農村,對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感到新鮮,因而在路上常常跳蹦著,唱起50年代青年們喜歡唱的歌:

我騎著馬兒過草原,

青青的河水藍藍的天……

這支歌使我格外惆悵和茫然。據我所知,這首歌的詞作者馬寒冰同誌,在鳴放乍起之時,曾與陳其通等四人,聯名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一篇捍衛文藝路線的文章,結果受到毛主席嚴厲的批評,指出文章是“左”傾,不利於鳴放,馬寒冰承受不住壓力而自殺。但是彈指之間,也許那縷遊魂尚未飄進豐都城,毛澤東又反其道而行之,對鳴放中提出尖銳意見的知識分子(包括並不那麼尖銳,隻是對鳴放中意見點頭或搖頭的人),進行全麵的反擊。可惜,馬寒冰同誌缺乏少安毋躁的精神,因英雄氣短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不然的話,反右鬥爭開始的本身就是為他平反正名。

不久,我的這位小夥伴,就和我拉開了距離。她不再和我說話,並且常用探索的目光審視我。我敏感地察覺到這是一個不吉祥的信號。果然,“社教組”下達了叫我返回機關參加反右鬥爭的通令。我揣摸到厄運要降臨到我頭上了。這反而促使我丟掉了患得患失的情緒,去迎接命運的賜予。回到家裏的當晚,妻子告訴我,報社揪出來的右派已滿十員,我雖然尚未被定性,但是樓道裏已出現了關於我的大字報。

範瑾、周遊同誌:

我們非常奇怪,從維熙在文藝界放了那麼多的毒,為何叫他去搞“社教”,讓他逍遙法外?我們強烈要求把他揪回來,審查並批判他的右派言行……

後邊是一大串簽名,首簽的人是攝影組記者王一波。我理解群眾的心情,更理解領導小組的處境,但我不理解的是,簽名的人中間多數不但是我的同齡人,而且有些是我很要好的朋友。繼而,我連這點不理解也變成了理解,他們還不是怕受牽連而主動地劃清界限,並以此來向運動表態嗎?反右的鑼鼓敲響,知識分子人人自危,誰都怕陷入右派泥沼,因而並不太考慮該不該把某某人推上曆史的祭壇了。“出頭的椽子先爛”,我在報社算得上一根出頭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