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反右回憶錄(2)(2 / 3)

出人意料的是,我妻子張滬也被劃為右派分子。鳴放初期,她曾轉達過嶽丈對我的忠告,她一沒有寫小說,二沒有寫雜文,三沒有報道過“煽風點火”的文章,四沒有向黨提出什麼尖銳的意見。但她也劃為右派,而且定案在我之前。在我印象裏,她對鳴放並不熱心。她是跑高校的記者,白天匆匆忙忙去西郊采訪各大院校,晚上歸家照顧沒滿周歲的兒子。稍有閑暇,就打開那部被她翻爛了的《紅樓夢》。她酷愛《紅樓夢》,常常背誦幾句“夢”中詩句,並向我講述這部書的深厚藝術功力——因為我在年輕時不喜歡讀這部書。

也真是該著。那天,她去高校采訪歸來,穿過麻線胡同回報社時,一輛小臥車從她身旁風馳而過,輪下揚起滾滾黃塵(當時北京的許多條胡同,還沒有鋪柏油),使得她無法逃避黃塵洗麵之災。她回到報社文教組後,就仿照陶行知先生1929年的一首舊詩,在小黑板上謅下了這麼幾句:“大老倌坐小汽車,小老倌坐大汽車,沒車坐的——吃灰……”

這幾句歪詩,充其量不過是宣泄她對黃塵洗麵的不滿,盡管其中摻雜了少許黑色幽默和反差度很大的對比,並無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含義在內。但是這幾句歪詩成了導火線,有人揭發張滬在黨內曾提出過“五一節搞大規模的遊行實屬勞民傷財”之類的意見,這些意見和黨外右派分子互相呼應。牛唇不對馬嘴的荒誕分析,居然成了法律,她很快被確定成右派分子。她十六歲時,就參加了上海地下黨,在國民黨瘋狂大逮捕、大屠殺時,她曾經奉地下黨之命,參加學生“反繳費運動”,被國民黨特務抓獲後,國民黨頭子看她個頭太小,實在不像個共黨分子,便脆脆地賞了她一記耳光,把她轟出了特刑廳。地下黨為了保護她,把她送往了蘇北解放區。這場災難使她很傷心,但她外表又極其冷靜,她照常挺胸走路,沒有其他右派分子身背十字架的負罪之感。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她去廁所,在馬桶上仍然翻著《紅樓夢》,這一鏡頭被那位美術組裏惟一逃脫右派厄運的女畫家看在眼裏,在大樓樓道裏畫了她一幅漫畫,把她畫成一隻長著長長尾巴的狼,說她是死不認罪的右派。這下,可激怒了她,她氣憤地對我說:“我接受說理批判,可不接受這樣的侮辱,我要叫她把這張大字報撕了去。”

我生性懦弱,在風浪麵前更為膽怯,規勸她說:“咽下這口氣吧!這是政治運動!”

“她為什麼要侮辱我的人格?”

“也許是怕把她也劃進右派圈子,這是可以理解的。”我說,“這種心理狀態,和右派一樣可憐!”

“不是可憐,是可卑!”她高聲喊著。

她這種嫉惡如仇的性格,使她在漫長的改造歲月中吃了不少虧,這是後話。但在當時,我還沒有被定成右派,權衡利弊關係,她還是吞下了這口氣。但她屢屢向我表示,要把侮辱過她的人,記上一輩子!

我沒有她的傲骨,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日子裏,我隻希望像一隻被人遺忘了的土撥鼠那樣,在幽暗的洞穴裏躲過這場雷暴。但幻想終究取代不了現實,文藝界的泰鬥們首先被報刊點名了:艾青、丁玲、馮雪峰、鍾惦、江豐……接著,北國的神童作家劉紹棠以及南京“探索者”成員方之、陸文夫、高曉聲等被點名示眾。雖然報紙上尚未直呼他們為右派分子,但在批判文章中,已無一例外地去掉了“同誌”的稱呼。按照50年代的階級分析法,龐雜紛亂的大千世界隻有革命和反革命兩大營壘,“同誌”兩字是革命者神聖的標誌,去掉了“同誌”稱呼,當然就意味著是敵對分子了——對此,我感到不寒而栗。

文壇皆知,我和劉紹棠是孫犁的得意門生,又是性格相異但親密無間的文友,真是在劫難逃了。一天,領導報社反右鬥爭的五人小組成員之一、總編輯周遊同誌,約我去辦公室談話。我以為給我背上黑十字架,打入另冊的時候到了,因而心跳得如同擊鼓,遲疑著不想去推總編輯辦公室的門。

門開了。他嚴肅地坐在一張棕色的大寫字台後麵,麵色冷峻地對我說:“你最近怎麼樣?”

這句話問得很籠統,但我知道他所要問的是什麼,便回答說:“我正在考慮自己發表過的東西,是不是有……”

“應該這麼做。”他似乎在肯定我的想法,但是臉上並無讚許的表情,“盡量避免摔大跤子!”

是暗示?還是打招呼?我不禁暗自盤算起來。周遊原是延安魯藝的學員,打得一手好橋牌。他很愛才,我從郊區青龍橋小學調到報社,據說就是因為他讀了我發表在《文藝周刊》上的一篇小說,而打通了市教育局的關節,讓我來當編輯、記者的。1956年我寫長篇小說《南河春曉》時,是他批準的創作假;該年年底,我請求去北大荒深入生活,也是他破例地為我開的綠燈。當我請求當專業作家的報告遞到他案頭上時,他找我談話說:“你年紀太輕,經受的鍛煉還太少;專業創作的要求我支持,但是行政關係還留在報社吧!”因此,我成了惟一一個身在報社卻以文學創作為業的編輯、記者。既是報社寵兒,又是同輩人妒嫉的對象。我很敬重這位前輩,常常越級找他去聊天,那時他談笑風生,完全是一個寬厚長者。但此時他坐在寫字台後麵,卻冷若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