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反右回憶錄(2)(1 / 3)

我自視才情低下,其他文友都是大樹,而我隻不過是樹冠陰影下的一株小草。那天,小草居然也發出了低吟,而且是語驚四鄰,這實在是個謎。我一無嘩眾取寵之心,二無搖撼文壇主帥之意,隻是深感文學作品公式化、概念化蔓延(包括我自己的某些作品),便放了一聲悶炮。據心理學家們剖析:人生活在世界上,都有一次或數次的生命曝光期。以此來推斷,那可能算我一次生命的曝光了。隨著這聲悶炮,我在創作上也尋覓著生機。1956年我給《新港》(今天的《天津文學》)寫了一篇小說,題為《陽春三月》,被編輯部退稿。退稿信中委婉地提示,我這篇創作出現了不健康的苗頭。其實,我這篇東西是從郊區一個農業社因無限製地擴大公共積累,導致農民手中拮據,官僚主義萌生,農民被迫到區委鬧事的真實材料寫成的。是我第一次掙脫了理論約束,進行的小說創作嚐試。也許它不如我50年代初期荷花澱派的作品清新、透明,但50年代中期,藍天下已有沙塵,我把它寫進作品,目的還是為了藍天碧透,並無順風揚沙之意。適逢《長春》(今天的《作家》)編輯部黃三川同誌來我家組稿,我便將稿交給他,將題目《陽春三月》改為《並不愉快的故事》,發表在該刊1957年7月號的頭篇位置上。

此時,我已在為自己編織羅網而不自知。之所以如此,實因自己揭露麻木的官僚主義的目的,正是為了消滅這種惡跡。此時,大鳴大放的空氣正濃,許多知識分子以滿腔熱血,坦誠地向黨進諫。漫畫家李濱聲畫了一幅漫畫,題為《沒嘴的人》,他用怪誕的誇張手法,畫了一幅身穿四兜中山服的幹部漫畫像:堂堂五官中缺了“一官”——他沒有嘴。很顯然,這是對我們社會生活中缺乏民主提出了尖銳的嘲諷;也可以解釋成某些官僚主義者最欣賞、最器重這樣的幹部。另一位漫畫家廖冰兄,則發表了一篇詩配畫,對文藝創作中的指導理論提出了異議。此畫,我已淡忘了,但畫家那首打油詩的片斷,我至今記憶猶新。詩曰:

技巧必須如此,

題材不可這般,

最好人如機器,

沒頭沒腦簡單

……

這些漫畫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共鳴。本來,此時不僅是完善中國民主建設的大好時機,也是中國真正的現實主義文學的起點。因為在1956、1957兩年中,王蒙的《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宗璞的《紅豆》、耿龍祥的《明鏡台》……一批揭露時弊和純情的文學作品相繼問世。假如我們能從資產階級民主憲政中,汲取一些有益於社會主義民主建設的東西,1957年後將是中國經濟和文化比翼騰飛的時刻;中國擺脫半封閉的貧窮落後的時刻表,將因此而大大提前。否!原來發動知識分子大鳴大放隻是一種手段,“不是陰謀而是陽謀”,原來是“大魚正在撞網,便於聚而殲之”。一個盛夏的夜晚,當我妻子把那一文件內容(北戴河會議)告知我時,我簡直是瞠目結舌。

“這可能嗎?我不相信!”

“什麼叫‘陽謀’?‘陽謀’和‘陰謀’有什麼區別?”

“與其如此,何必當初號召鳴放?”

“主席不是說‘言者無罪’嗎?怎麼又成了撞網的大魚?”

她沉默不語。她回答不出我的質詢。

最後,她一邊奶著懷裏的孩子,一邊不能自圓其說地解釋說:“這些詞兒,可能是指那些資產階級政客而言,不是指廣大知識分子鳴放說的。”

記得那天夜裏小從眾還發了高燒。我和妻子身心疲憊地抱著他去醫院打針,歸來時已是深夜。我失眠了——這是1957年第一個失眠的夜晚。天拂曉時,我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夢見了普希金《漁夫和金魚的故事》中的場景。不過,那大海是黑墨色的,鑽進那小口大肚缸中的金魚,不止一條,而是一群……

早晨,我把夢境講給她聽,她說:“反正不是什麼好兆頭。”

不久,我這個夢境應驗了。《這是為什麼》和《〈文彙報〉的資產階級方向必須批判》的社論,見諸各個報刊。一鳥入林,百鳥壓音,黃鸝、百靈、杜鵑、翠鳥的啼春之聲頓時消失,“資產階級右派分子”這個專用稱呼,進入了中國曆史。昨天的廣播員,還在盛讚鳴放的鶯歌燕舞;今天,則轉口說它充滿毒汁,語調中流露出肅殺之氣。街道上一度播放著的印度電影插曲《拉茲之歌》突然啞了;金嗓子周璿唱的《四季歌》,也從廣播中銷聲匿跡。仿佛在這盛夏時節的短短幾天,曆史的火車頭來了個急轉彎,一下子從車廂裏甩下來幾十萬對事業充滿創造活力的知識分子。

反右鬥爭的號角吹響了,知識分子的劫難降臨了。

混沌之初到“第十三名”

《北京日報》首當其衝揪出來的右派分子不是我,是漫畫家李濱聲、小品文家楊凡(即劉波泳,他在鳴放期間發表了雜文《灶王爺的小本子》,曾納入《掃帚集》出版)。美術組隻有女畫家陳今言逃脫,其他幾個畫家:王複羊、駱拓、鄭熹,包括李濱聲,皆戴上了右帽。農村組裏記者丁紫、編輯徐鍾師和我全軍覆沒,一律成了資產階級右派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