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團難以解釋的疑雲,在我心中徘徊。
紹棠來我家喝酒,我向他袒露心聲。他說,年齡和勇氣成反比,宗麟同誌由於年事已高,或許是到了多慮的歲數。
我說:“不會有什麼別的吧?”
紹棠善飲,幾杯白酒下肚之後,天之驕子的神態脫穎而出:“別的還有什麼?我們都是共產黨培養出來的青年作家,還能對黨懷有二心?該說就說,該寫就寫。比如,對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就該提出修正意見。”
盡管對這番話我感到吃驚,但我理解紹棠。他十三歲開始發表作品,被譽為神童作家,他也常常以此而欣然自怡。有一次,在他送給我的書上,寫下這樣一段話:“十歲的神童,二十歲的才子,三十歲的庸人,四十歲的老而不死。”他以此自詡,還勉勵我為之奮進。他說出這番話來,不是挺符合他性格邏輯的嗎?
我很內疚,因為我沒有紹棠的銳勇。《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簡稱為《講話》)對於我來說是“圖騰”,我從沒有懷疑過它的科學性、正確性、綱領性。但是紹棠提出它是抗日戰爭時期指導文藝創作的綱領性文件,現在是到了重新審視它,在“普及與提高”中強調“提高”的時候了。
我很喜歡聽他的高談闊論,還欣賞他的博學,尤其喜歡他早期作品中洋溢出紙麵的才氣——盡管我年長他三歲。記得後來在團中央禮堂批判劉紹棠、從維熙、鄧友梅右派言行時,天津代表張學新曾說:從維熙是劉紹棠的影子。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不過,對他想對《講話》鳴放一下的意念,並沒有表態。他激發我鳴放意向,倒是另一課題。當時文壇正熱衷於討論作品“公式化、概念化”的根源,對“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這個創作信條,我疑惑的支撐點是:本來我們就生活在社會主義的現實生活中,用現實主義的名稱就挺恰當,為什麼在“現實主義”前麵還要冠以“社會主義”的帽子呢?這會使作品政治大於形象,是導致公式化、概念化的總體外因。因而,當《北京文藝》的編輯來我家裏,讓我對文藝問題鳴放時,我提筆寫了一篇十分膚淺的論文《對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幾點質疑》,以討論這個創作方法是否科學為軸心,發表了自己的看法。文章發表在該刊的4月號上。
是命運安排?還是天意的撮合?劉紹棠也在該刊4月號發表了《現實主義在社會主義時代的發展》,一個質疑,一個變相否定,真是珠聯璧合。白紙黑字印在了刊物上,是抹不掉、摳不去的。其實,我寫這篇文章時既沒和紹棠打過招呼,他也沒有告訴過我。當時,正處在鳴放期間,每天報紙上的鳴放新聞以及各種小道消息已使人目不暇接。其間,惟一的一次電話聯係,是我受《北京日報》文藝組之托,約紹棠寫一篇鳴放的短文。因而,這兩篇文章刊在同期,純屬一種巧合。直到反右的鑼鼓敲響之後,在《北京文藝》刊出的批判我們兩文章的編前話中,我才管窺到這是編者有意導演的戲劇。編前話大意如下:我們是有意讓這兩株毒草出土的,隻有讓毒草出土,才易於辨別,繼而鋤之雲雲。對於批判我的端木蕻良同誌,我並不十分介意;對於“引蛇出洞”的陰謀,我非常惱火。稿子是你們來人約的,原來是為了張網捕雀。
網。誰能想到誘捕金絲雀的網呢?即使是中國最最聰慧的知識分子,也意識不到鳴放就是捕雀的誘餌。費孝通、周穀城、儲安平……一批閱曆和年齡大我們幾輪的知識分子,都在鳴放,我們這些吃新中國乳漿長成的“小蘿卜頭”,能有什麼醒覺呢?
記得,當時中宣部辦公地點在沙灘紅樓(五四運動發源地),有一天周揚同誌在中宣部召集在京的青年作家開座談會,出席會議的有王願堅、陸柱國、西虹、劉紹棠、鄧友梅、高延昌、趙堅、邵燕祥、李希凡、藍翎等約二十位青年作家。議題很快轉到了文學創作的公式化、概念化問題上。
我這個平時默默寡言並有著說話口訥毛病的人,不知是五四運動中那些先驅的亡靈在我身上注入了熱情,還是會上的鳴放氣氛感染了我,我從後排的椅子上鬥膽地站了起來,居然向周揚同誌提出了意見。我說:“文學作品的公式化、概念化問題,作者當然有責任,而我們的指導理論,似乎責任更大。周揚同誌,您一會兒倡導學英雄人物,一會兒又倡導寫矛盾衝突,就是沒有涉及作品反映生活真實問題。”接著,我為王蒙的《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唱了讚歌。
會場愕然。原因有倆:一是會上有的作家意見盡管尖銳,但還沒有直呼周揚同誌之名;二是這些話如果出自於劉紹棠之口,也許沒有人感到奇怪,而出自於我這個坐在後排椅子上的從維熙之口,則使人感到驚奇。就連我自己也好像不相信剛才這段話是我自己講的。
我沉默地擦著頭皮上的汗珠時,坐在我身旁的好友藍翎,向我耳語說:“蔫人出豹子!”是褒?是貶?我臉紅心跳,甚至後悔剛才的莽撞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