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反右回憶錄(1)(2 / 3)

我垂下頭。我捂上臉。

我不敢走出會場,也不能再探頭下望。但耳朵裏傾聽的不再是那些義憤的討伐之詞,而在用全部神思傾聽樓下街道上的嘈雜聲音。

我希望他還活著。我希望他僅僅跌斷了雙腿。

但是,我聽到有人在樓下呼喊:“這個家夥為右派分子殉葬了!”

(《走向混沌》第一部問世後,戚學毅之侄曾從浙江寫信給我,對我能披露其叔在1957年之舉表示敬意。同時,他言及其叔之死,不僅僅是“士為知己者死”,其更主要的內涵,是對1957年反右——整肅知識分子的抗議。)

我是個很懦弱的人,又在文學創作上充滿自卑。文聯開會,多坐在犄角上;單位組織去香山旅遊,我永遠坐汽車的最後排。我覺得同代的青年作家都比我有才氣,因而常常是沉默寡言。我喜歡音樂,但不會跳舞。然而1957年的強台風,硬是使我像樹葉跌進旋渦,並在這個舞池中旋轉起來。

維熙:

你何日歸京?

50年代第七個春天,將是文藝的璀璨季節。毛主席明確提出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我們的文學藝術,或許能進入一個繁榮鼎盛的年代……

信,是文友劉紹棠寫來的。記得,當北大荒的信使把這封信交到我手裏時,我正在荒地上和北京墾荒隊的李淑香聊天。我迷戀北國,尤其喜歡那冰鋪雪蓋的寒冬,因而在1956年秋和1957年初,兩次奔赴銀裝素裹的千裏荒原。第二次奔赴北大荒時,我的小兒子從眾剛剛滿月,我親了親他毛茸茸的額頭,就踏上了北上的列車。

到底是紹棠信中喜訊的“蠱惑”,刺激了我南返的意念?還是夢中小從眾的笑靨,勾起了我的鄉思?至今已無法梳理清晰。反正,在隆隆的車輪聲中,我返回北京來了。離開荒地時,木柈子和草辮子搭起的低矮房簷上,冰錐開始融化,但藍瓦瓦的晴空上,還看不見天鵝和鴻雁北歸的影子。車老板(我已回憶不起他的姓名)搖著大皮鞭子,一輛四掛套的馬車送我到了邊陲小鎮鳳翔。

歸來不久,就在北京市委大廳聽毛澤東在宣傳工作會議上的錄音講話,那是一篇充滿了民主精神的講話(與後來收到選集中的講話文稿,有著相當大的差距),知識分子莫不為之雀躍歡呼。

回家後,我向妻子張滬(《北京日報》記者)轉達講話內容,她卻給我潑了一瓢冷水:“你們搞文學的人最愛感情衝動。”

“講話確實是劃時代的嘛!”我辯解著。

“鳴和放似乎還不是目的。”她說。

“當然。目的是向科學進軍,加速新中國的建設速度。”

“你還是不要那麼狂熱吧!”

她是理智型的人。我隻當這是她的判斷,因而並沒在意。但是,她又鄭重地提示我:“這是我爸爸叫我轉告你的。”

這對我說來深感突然。嶽丈張宗麟是1927年的老黨員,在白色恐怖中丟了黨的關係。他是陶行知的得意門生之一,為了振興幼兒教育事業,大學畢業後舍棄了有優厚待遇的工作,主動去當了幼兒園的男“阿姨”。這在中國教育史上是空前的創舉。30年代中國第一次編輯《魯迅文集》時他任經理,他摯愛中華民族,並獻身於中華民族。30年代,藍衣社的特務對他下達了追捕令,他逃亡革命聖地延安,重新入黨,任北方大學文教學院院長。這樣一位老布爾什維克,難道對毛主席的講話持有異議?

“爸爸經曆過1942年的整風。”她說。

“1942年整風和1957年鳴放有什麼關係?”

“爸爸沒說清楚,反正你謹言慎行就是了。”她重複了剛才對我的告誡。

我很惶惑。當時我是個心中無邪的純潔青年,像許多50年代的年輕人那樣,把毛澤東當成偶像崇敬。新中國剛剛成立後不久的一個國慶節,我戴著校徽,和同學們一起,淩晨三點就到指定地點——南長街集合,等待通過天安門時接受毛主席的檢閱。在那一瞬間到來的時刻,我高呼著“萬歲”、“萬萬歲”,激動得淚水橫流,直到遊行隊伍已過了三座門(當時尚未拆除),我還在深情地回首翹望。

在我印象中,嶽丈張宗麟是一個有獨特見解的人。比如:在我和張滬的結合上,他就贏得了我的敬重。我是個地主家庭出身的青年,而她卻是在1946年——十六歲就參加了上海地下黨的共產黨員。她爸爸奔赴延安,她媽媽在上海地下黨工作,她弟弟從上海被送往新四軍,也參加了共產黨。而我是白丁,不,我是黑丁——因為我和她的出身在50年代不能同日而語。但是張宗麟積極支持了我和她的結合,這對當時的世俗觀念,是一束強烈逆光。在1955年11月12日的結婚儀式上,他說:“小從誠實內向,是事業型的青年;阿滬重理性思維,獨立意識很濃重。希望你們結婚後互相幫助,有所作為。”老人通篇祝詞沒有套話,沒有說教,這使我對老人更為敬重。這麼一位前輩長者,怎麼會對我提出這般的告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