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甜蜜時光(2 / 2)

其實,所謂點心,富貴人家是不拿它當飯吃的,《紅樓夢》裏的那些個鬆瓤鵝油卷、奶油炸的各色小麵果子、雞油卷、菱粉糕,就如鳳姐頭上的朝陽五鳳掛珠釵,起的就是裝飾作用,有則有矣,無則無之,打什麼要緊?至於普通老百姓,更是不能當飯吃——吃不起,隻能應時到節,偶嚐甜蜜:

過年吃年糕,糯米或黃米磨粉蒸糕,上綴紅棗兒,這是典型的粗放型北式年糕;上海有排骨年糕,江浙有桂花年糕,福建有芋艿年糕,廣東人蒸年糕的竹籠好大,有錢人家能用幾十斤米做成一個大年糕——闊了,吃東西不是講究“大”,就是講究“小”,就像賈府裏一寸來大的螃蟹餡小餃兒。

正月十五吃元宵。剛開始的元宵就是一個圓圓的實心糯米球兒,吃的是好湯水,加白糖、蜜棗兒和桂花,甜、糯、清香;後來才有了包糖餡的元宵,再後來甜鹹皆備、葷素兼有。糕點鋪賣湯圓,現打現賣,夥計們一邊賣一邊吆喝:“桂花味的元宵呀——個大餡好咧——”“一個來呀,兩個來,三個來呀,讓您老大發財啊……”

五月端五要吃粽子,有棗兒的,沒棗兒的,放火腿的,放脂油的,甜的,鹹的,葷的,素的,用竹葉或箬葉包成三角的、四棱的、枕頭樣的……

入夏,百花齊放,鮮玫瑰花餅、鮮藤蘿花餅、鮮牡丹花餅,一應嬌貴佳點如二八佳麗,雨後春筍,乘香風而來,駕香風而去。

八月十五吃月餅,“小餅如嚼月,中有酥和飴”。末代皇帝溥儀曾賞給總管內務府大臣紹英一個大月餅,直徑二尺,二十來斤重,由外至內,圖分三層,花草果實、良田沃土、月宮圖,就連月宮中的亭台殿閣都清晰逼真,桂陰下的玉兔栩栩如生,像是真兔子。

九九重陽吃花糕,入冬以後,大米麵的蜂糕、蜜麻花、薑汁排叉,你方唱罷我登場。

舅公是個老北京,真羨慕他的好口福:大八件、小八件、薩其瑪、油炸糕、糖耳朵、燙麵餃、大薄脆、豌豆黃、油酥燒餅,還有可人心兒的艾窩窩:“白黏江米入蒸鍋,什錦餡兒粉麵搓。渾似湯圓不待煮,清真喚作艾窩窩。”……

喜歡上海人的生煎饅頭。上海人愛生煎,把帶餡包子稱饅頭,生煎來吃,平底鍋刷素油,一邊煎一邊噴噴水,快熟時候往饅頭上撒些黑芝麻和香蔥末提味。底皮金黃酥脆,上麵白嫩油亮,鬆軟適口。生煎饅頭講究趁熱吃,餡心鹵汁多多,卻不油膩,齒頰留香,吮指回味。

西施的故鄉諸暨還有樣好東西:“西施舌”。別誤會,是點心,不是海產裏的貝類。點心師把糯米製成上好的水磨粉,再拿它做皮,包上桂花、金橘、青梅、棗泥、核桃仁等果料配成的餡心,然後在舌形模具中壓製出的一種小點心。粉白如月,“舌”尖上還略施粉紅,故得美名“西施舌”,風韻嬌人,不輸美人,或蒸或炸,皆可食也。

清才子袁枚在其所著《隨園食單》裏,告誡人們要“戒目食”,那意思是怕你一氣擺上一大堆,吃一看二眼觀三,貪多嚼不爛。你看《金瓶梅》第四十三回,寫吳月娘與喬大戶娘子攀親,宴請皇親喬五太太等吃飯,“前邊卷棚內安放四張桌席,擺下茶,每桌40碟,都是各樣茶果甜食,美口菜蔬、蒸酥點心,細巧油酥餅饊之類。”這不過是筵席的前奏,一氣擺上四十碟茶果,哪裏吃得了!既豪奢,又惡俗,更糟蹋東西。

你看皇帝吃飯,菜多,肉也多,珍品異味多,南北糕點也多。依照定例,禦膳、壽膳每餐要呈四盤蒸點心、四盤烙點心,油炸小食的數目不一,少則三四盤,多則十盤八盤。麵點中的饅頭、蒸餅、棗卷每膳必備四盤,另如黃糕、黃白蜂糕、開花饅頭、金絲卷、銀絲卷、荷葉餅、肘絲卷等其他花色是每膳輪流呈進。可憐的皇帝被嚇也嚇飽了,哪裏顧得上吃。囉囉唆唆擺上一大桌,再川流不息朝回撤,這些精心製出來的菜點也如他後宮中待幸的美人,絕大多數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撈不著禦口一品。

即如現在,點心上來,怕也沒有多少人感興趣,蘭花指翹起,輕拈一點,似有若無,蜻蜓點水。過去對它的渴望早已化風化水,想來眼前的軟玉溫香懷抱滿,也不如當初的妙目一眄。

也許,我感興趣的也不是吃,而是一種事關甜蜜的集體民族記憶,也可以說,我是在替整整一代人追憶過去長長曆史中的甜蜜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