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甜蜜時光(1 / 2)

年齡漸長,口味漸變,以前與甜蜜幾乎不共戴天,上世紀七十年代,少吃缺穿,偶有一點槽子糕、薄脆(不是那種炸得又薄又脆的油餅,而是又薄又脆的大餅幹)一類的點心,寧可把它們放得長了毛,發了黴,也絕不願意吃它一塊,更鍾情的是鹹香可口的飯菜。到現在處處可見點心賣,不再奇貨可居,居然對它發生空前的興趣。不必說吃,就是讀到寫在紙上的“月餅、元宵、蓼花、麻葉”等字樣,都會從心底泛上細細的溫情,宛如好時光迤邐走來,好桃花遍地開。

此生也無福,過去的點心,有一大部分現在根本看不見,如油頭粉麵瓊瑤鼻的古典美女,隻能從文字裏偶一領略。隋人的《食經》就記了好多的漂亮名字:折花鵝糕、紫龍糕、乾坤夾餅、千金碎香餅……到了大唐,不愧盛世,穿也好穿,吃也好吃,點心點心,不過就是點點心意而已,居然也吃得花樣百出:水晶龍鳳糕、金乳酥、曼陀樣夾餅、雙拌方破餅、加味紅酥、雕酥、小天酥……透著華麗晶瑩,肥美有趣,像唐畫中的貴族婦女,裙子係在腋窩裏,拿一把小小的紈扇,八字宮眉捧鵝黃,一身的富貴氣。

及至宋代,理學也來了,女人的腳也不許邁出大門二門了,就連穿的衣裳都左三層右三層,不許露肉了,世風日漸謹慎,描述北宋都城汴京人文風情的《東京夢華錄》,裏麵記載的點心也褪去華裳,覿麵相見:糍糕、麥糕、蒸糕、黃糕、髓糕、油蜜蒸餅、乳餅、胡餅、油餅、脂麻團子、炊餅——無非是蒸出來的,烤出來的,小麥麵的,黃米麵的。

到了南宋,“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人人都像喝了一壇醉生夢死酒,家也忘了,國也忘了,偏安一隅就當自己已經定鼎天下,可以放心大膽吃喝玩樂了,所以記述南宋社會風土人情的《夢粱錄》和《武林舊事》裏,民間糕點的名字都變得璀璨起來:鏡麵糕、牡丹糕、荷葉糕、芙蓉餅、菊花餅、梅花餅、麥糕、雪糕、乳糕、蜜糕、豆糕、線糕、花糕……

我感興趣的是花糕。你看那《水滸》上,“吳學究說三阮撞籌,公孫勝應七星聚義”,阮小七問店小二有甚下酒菜,小二哥道:“新宰得一條黃牛,花糕也似好肥肉。”好比方,好手段,好推銷。漫說那時小二不可能知道國外描寫最嫩的牛肉用的是“大理石”式比方——因其極類雲母石的紋理,就算知道,估計他也不肯:兩者聯想,除了形似,別的都不登對,大理石這種冰涼梆硬、啃不動咬不動的東西,怎麼能跟嫩牛肉相對?哪如嫩肉對花糕,聽著就叫人垂涎三尺,肉也多賣出三五斤去。

隻是,花糕是什麼糕?是不是把鮮花瓣蜜漬以後,攙進糯米裏,蒸出來就叫花糕?菊花下來做菊花糕,桂花下來做桂花糕,要是玫瑰花下來呢?是不是就可以做玫瑰花糕?清代竹枝詞裏專門寫到一種重陽菊糕:

“重陽須食重陽糕,片糕搭額原兒百事高。此風不自今日始,菊糕滋味堪飽老饕。”

《海槎餘錄》中還有“丹桂花糕”:“丹桂花采花,灑以甘草水,和米舂粉,作糕,清香滿頰。”

據說花糕原本是杭嘉湖一帶常見糕點。春天采青,搓揉取汁為色,黃色則取陳年老南瓜,再把這兩種青黃原料各與米粉糅合,另外再和原本白色的米粉團相間雜後揉成藕節粗細,上籠蒸熟,這也叫花糕。其實並無鮮花入糕,“花糕”的意思不過是“花搭著顏色的糕”。吃時將花糕切片,草青、米白、瓜黃,三色變幻,如雲一般,春天氣息撲上人麵。

有花糕就有花餅,中國真是一個講風雅有趣的民族。

春暖花開,玫瑰也香,藤蘿也盛,正好做餅。花餅餡子就是蜜餞後的鮮花瓣,佐以百果餡等,白麵酥皮包起烘焙,熟後再在餅麵撒鮮花瓣。香,甜,漂亮,好看,人人都成了嚼雪餐英的雅士,要的就是這份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暈暈乎乎的神仙勁。所以南宋就有芙蓉餅、梅花餅,到了清代,南果鋪裏絕對少不了鮮藤蘿花餅。有的糕點鋪長期包購大花園子的鮮花,就為的自家的花餅做得好,賣得動。這麼說起來,我很遺憾自己沒能包下《紅樓夢》裏賈府的大觀園,你看看那裏的玫瑰、薔薇、月季、寶相、金銀藤,多茂盛。李紈她們隻想著曬幹了賣給茶葉鋪賺錢,要是做成點心該多好!這些個王孫公子本來就水晶心肝玻璃人兒,吃了花糕花餅,還不更加花為腸肚,雪作肌膚,逸興遄飛,吟詩作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