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涼雨,寒意侵人。守著熱氣騰騰的麵鍋煮麵,也成了一件愉快的事情。
看著麵條在水裏沸騰翻滾,竟然想起來一句話:“去朱鴻興吃頭湯麵!”這是小說裏的一個人物,每天睜開眼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的確,頭湯麵湯清麵爽,那是和後麵在越變越稠的麵湯裏煮出來的麵條味道不一樣的。這是一個把飯吃出藝術和花頭來的人。不過,他是一個沒落貴族子弟,平常老百姓沒有這樣的講究。縱然麵條有粗麵細麵、寬麵窄麵,甚至四棱見方或者圓圓溜溜,但是頭湯不頭湯倒真不放在意裏。
我們這裏的小飯館十有八九都經營麵條,大部分寫著“正宗蘭州牛肉拉麵”,其實全都是我們本地人。價錢不貴,出苦下力的打工仔或者農民進城,花上兩塊錢,就可以得到崗尖崗尖的一小盆子,澆上一勺牛肉湯,就是所謂的“牛肉”拉麵了。倒少許淡醋,拌一勺紅油,再奢侈一些,還可以額外要上一碗羊雜碎,忽嚕忽嚕吃完,渾身冒汗,拍拍肚皮,就可以回家給鄉親們誇耀說:“唉呀,那個好吃勁兒的……”
除了拉麵,我們這裏街頭上還有不少種麵:板麵——寬寬厚厚的一大條,頗像男人的背脊,吃起來得準備一副好牙口,也是澆牛肉湯,間或有一星兩星的牛肉渣;羊湯燴麵——寬寬薄薄,泡在羊肉湯裏,類似於家常的揪麵片兒。雞絲麵——不大被看好,因為量小,而且過於的清淡,不大符合我們北方人的口味;擔擔麵——四川特產,細細小小的一團團,辣得人沒有辦法,但是量過於的少了,品味可以,充饑的不行;朝鮮冷麵——適合夏天吃,麵條發黃,半透明,澆上辣子,涼得激牙,辣得出汗,十分過癮。
家裏的麵沒這樣多的講究,澆鹵或炸醬而已。全家人手一碗熱麵,滿屋子喉嚨響,也頗為享受。套用金聖歎的格式:寒涼時節,炸醬之麵一碗,熱氣騰騰,不亦樂乎!
一邊走神,一邊往沸騰翻滾的鍋裏打涼水。打兩次,開三滾,熟了。拿筷子挑起,細白柔軟的麵條纏纏綿綿地盤在碗裏,像一窩銀絲。好像是《金瓶梅》裏說過的一句話:散開千條線,撈起一窩絲。十分的確。舀一勺炸醬蒙上去,拿筷子三攪兩攪,就攪出《朝陽溝》裏的銀環她娘的感覺來了。那個貧窮的年代裏,那個刁老太太端的那尖尖一大海碗麵和三攪兩攪的動作,十分具體地闡釋了什麼叫作“好吃”和“幸福”。
說也奇怪,以前是不愛吃麵的,最鍾愛的是米。
我們那裏是有名的魚米之鄉,自家產的米,自然是盡可能的精致。生米粒粒圓潤,溫澤如玉,煮出飯來,香軟綿甜,當年的新米熬粥,上麵總會結一層鮮皮。
到了現在,年齡大了些,學會了和生活講和的同時,對這些家常飯生出許多的敬意。和所有的老百姓一樣,此生但求日日飽暖,不受饑寒。至於吃什麼樣的米,吃那一滾的麵,倒不放在心上。真的,在可以展望的這一輩子裏,若是能夠永遠和平安寧地享受這些平常的飯食滋味,心裏無憂無慮,該是多麼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