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廊蜿蜒,每十步掛以八角宮燈,不下數千盞,將夜晚照得亮如白晝。
廊盡頭通往某處庭院,不種奇花異草,隻栽著兩株樹,一株繁盛,一株枯萎,遙遙相對。
輕易躲開了宮巡的侍衛,大太子降下罡風,與蓮戈、秦曄一道,落於雙樹底下。
月華如練,映照人間。
一聲佛號“阿彌陀佛”,殿門大開,自殿中走一人,身披白錦袈裟,手持金環法杖,寶相莊嚴,麵容竟出奇的年輕,亦出奇的清俊,正是那弘真法師。
“今夜仙客臨門,小僧有失遠迎,善哉善哉。”
秦曄仗著大太子撐腰,有恃無恐,指著弘真喝道:“你這禿驢,少來這些客套,我隻問你,那招魂幡你借是不借?”
大太子將他製止,上前一步,雙手合十,向弘真還了佛禮。
“佛家雲,眾生平等。又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這位小兄弟雖是妖,生平卻未造孽,今日救弟心切,這才口出妄言,還請大師見諒,行個方便。”
弘真深深看了大太子一眼,唱了聲佛號,道:“小僧有一疑問,不知三位施主可否解答?”
大太子回禮,“大師請講。”
弘真道:“庭中有二棵樹,榮一棵,枯一棵,你們說是榮的好,還是枯的好?”
心知弘真是在考驗他們,秦曄哼了聲,回道:“自然是榮的好。”
蓮戈見弘真聲色不動,隨即道:“枯的好。”
大太子微微一笑,“榮也隨他,枯也隨他。”
弘真聞言,這才微微頷首,“不著苦樂兩邊,而行持中道,是為平常心。世間一切,得失隨緣。仙客既知這樣的道理,又何必執著,不肯放下?”
看了蓮戈一眼,大太子忍下心頭之痛,笑道:“大師這是要度我嗎?”
弘真合手道:“佛度有緣人。”
大太子收起笑容,麵無表情道:“不知大師要如何度我?”
弘真道:“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間萬物皆是化相,心不動,萬物皆不動,心不變,萬物皆不變。”
大太子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大師既見我相,想必心中亦有此相,安能得見如來真相?”
弘真皺眉,又舒展,“小僧曾聞,東海有雙魚,潮退撂於灘,以口中之沫相濡,方得活;潮漲入海,各自遊去,相忘於江湖。”
大太子捋了捋衣袖,“在下曾聞,西方有鳥名鶼,一目一翅,兩兩相靠方能飛;又聞南海有魚名鰈,雙眼生於側,相依相偎方能行。”
弘真唱了聲“阿彌陀佛”,道:“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大太子搖頭道:“拂弦輕唱,不唱悲歌,紅塵中悲傷事已太多。信手填詞,難填笑語,人世間歡樂趣誰人知?若心中無愛,便如風霜中的野花,不知將為誰開;如荒原中的野草,不知將為誰綠。無悲無喜無夢無幻,無愛無恨四大皆空,生與死又有何區別?”
弘真禮佛的手僵硬在半空,許久才緩緩放下,歎息:“有因有緣集世間,有因有緣世間集;有因有緣滅世間,有因有緣世間滅。若人人皆如施主這般執著於因緣,豈非這人世間的大劫?”
大太子聞言一笑,握起蓮戈的手,神情從容堅定,“留人間多少愛,迎浮世千重變,我隻願和有情人,行快樂事,管它是劫是緣。”
蓮戈怔怔望著大太子,對上他矢誌不渝的深情,心頭不知名的一陣疼痛。
弘真失神許久,反複念著那句“和有情人,行快樂事,管它是劫是緣”,竟潸然淚下。
喟歎道:“小僧欲度你成佛,不曾想,竟被你度成了人。”
白錦袈裟微揚,金環法杖鐺鐺作響,弘真那張年輕又清俊的寶相,在月色中顯得格外莊嚴,又格外蒼白。
“小僧若早日頓悟,何至於與她落得這般田地。”
他側過身,歎道:“也罷也罷,三位施主,且隨小僧進殿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