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或者休閑對於人們身心健康的意義已經被越來越多的人所知。哲學家休謨說,幸福是一種合成物,它主要由有所作為、得到快樂和休息懶散組成。幸福是一種生活的平衡。休息或者休閑可以平衡忙碌,緩解焦慮,它會讓心慢下來,輕鬆地活在當下,更容易感知生活的幸福,並創造更豐富的未來。
慢生活,是每一個活在當下的時刻。
慢生活作為一種生活方式並不是現在才興起的,它古已有之。兩千多年前的陶淵明就是慢生活的先行者,他離開充滿紛爭的仕途,過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田園慢生活。一百多年前的梭羅獨自居住在遠離塵囂的瓦爾登湖畔,搭建小木屋,在小木屋旁開荒種地,在自然的安謐中過著詩意簡樸的慢生活。
我猜想,很多人看到“間隔年”、“工作六年,休息一年”的生活方式,或者是像陶淵明和梭羅這樣遠離城市的慢生活形態一定會說:像這樣不愁生計,休息一年,或者遠離城市,歸隱山林和田園的生活形態,我們這些手停口停的上班族,隻有羨慕忌妒恨的份兒,慢生活是一種奢侈,我們哪有這樣的機會和條件慢下來享受生活呢?
想要過慢生活,並不需要很多錢,也不是非要進行“間隔年”的旅行,更無需效仿古人,遠離城市,歸隱田園。享受慢生活,它更需要的是一顆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清醒之心,一種身體力行,敢於做自己生活主人的勇氣與態度。在法國電影《雲上的日子》中有個女人講了一個故事。在墨西哥,高人要遷上山頂,請了工人搬運行李,走到某處,工人停下不動,高人大怒,卻無法叫他們繼續,也猜不透為何他們會停下來。數小時候後,工人再次起程。最後,領班解釋原因,他說,他們走得太快,把靈魂丟掉了。講故事的女人說:就像我們,疲於奔波,把靈魂都丟掉了,我們該停下來等一等。當我們疲於奔命時,需要停下來等一等靈魂,但是這麼做需要勇氣,像故事中的墨西哥工人一樣。
麵對如此高速的生活,越來越多的人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他們不隨波逐流,敢於對高速和盲目的競爭說“不”,敢於過屬於自己的生活,不被主流價值觀所裹挾。有的人無論外界如何定義人生的成功,如何強調爭分奪秒,他們依然悠然自得地過自己簡單樸素的慢日子;有的人選擇離開大城市,到環境寧靜、風景秀麗的中小城市生活;還有的人轉換行業,選擇工作節奏符合自己需要的另一個行業……
有的人會說,我也渴望慢生活,但是擔心自己一旦慢下來,會失去所有的一切,身邊的人都在拚命加速前進,這個社會競爭又很激烈……確實,慢下來會失去一些東西,這種生活方式要求我們重新去認真審視自己的生活,去看看自己的內心需要,然後重新安排生活的優先級,需要我們對生活有所取舍。有所選擇,就會有所舍棄,同時也會有所收獲。慢下來,它意味著你有更健康的身體,更積極飽滿的情緒,對生活有更深刻的體悟,更全麵的視野以及內心有更多的創造力。
慢生活也可以很普通,很日常,就像在一個努力學習的學期中進行的一次逃課,它起著平衡重複與忙碌生活的療效。慢生活,可以是上班之前坐下來吃一頓早飯,慢慢咀嚼食物的滋味;可以是在忙碌工作的間隙看著窗外的風景,發幾分鍾呆;可以是下班回家的路上選擇另一條穿過公園或者風景更美的路線;可以是明月高掛的夜晚仰望一下城市的夜空……它是每一個活在當下的時刻。
隻要你對生活保持敏感,保持好奇,也保持一份愛的姿態,就會知道如何放慢腳步,如何讓心沉靜,哪怕隻是擁有片刻的“慢”也都是好的。慢,是為了給心靈治愈、成長的時間;慢,是為了給我們愛的人關注與陪伴;慢,更是為了享受生活的美好。當我們懂得慢下來的時候,當我們開始活得從容而不再慌張的時候,我們的青春,我們的過去會屬於有感受、有故事的歲月。
圓規的故事
遠子
01
人在年少的時候似乎離動物更近,更能全神貫注地享受“此時此刻”,不為未來的日子而憂慮。那天我和猴子在課間休息時打鬧,他手持一把尺子,我手持一柄圓規,這兩個教學用具大小合適,像是為我們量身打造的貼身兵器,我們嘴裏配合著“哼哼哈嘿”的音效,酣戰正歡。
說時遲那時快,刀光劍影之中,隻聽見“哢嚓”一聲,圓規支點的那條腿被猴子手中的尺子打斷了。猴子笑得直不起腰來,而我知道我就要大難臨頭了。接下來是數學課,數學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一個令混混兒們都聞風喪膽的壯漢。每次隻要聽見他的咳嗽聲在走道裏響起,教室裏便會安靜得讓人懷疑自己走進了聾啞學校。如果被班主任發現有人弄斷了圓規,後果不堪設想。我用透明膠帶粘好圓規,小心翼翼地把它藏到講桌櫃子的最深處,默默祈禱這節課上不會用到圓規。
“圓規呢?”數學老師彎下腰在櫃子裏掏了半天,找到圓規後他從粉筆盒裏抽出一根粉筆固定到圓規的筆體上,在黑板上找了一個支點後他開始畫圓。整個過程我都不敢抬頭看,聽著自己緊湊的呼吸聲,拿向上的餘光密切觀察著事情的發展。猴子在一旁捂著嘴偷笑。我的心跳變成了定時炸彈上的倒計時表。終於,那一刻還是來臨了。
“誰弄斷了圓規?”我抬起頭,看到數學老師怒氣衝衝的臉上青筋暴起,他身後的黑板上掛著四分之一個圓。
“葉笛!”短暫的沉默後,從教室的不同方位傳來幾個異口同聲的聲音,接下來便是哄堂大笑以及一陣冰雹般鏗鏘有力的腳步聲。
“把頭抬起來!”腳步聲在我桌邊戛然而止,我看見老師的啤酒肚正在有節奏地上下起伏。“我讓你把頭抬起來!”我抬起頭,兩個耳光迎麵而來,手心一個,手背一個。臉像燒著了一般疼痛,血在皮膚下衝撞,似乎就要沿著他手掌留下的輪廓滲出來。我的眼淚忍不住往下掉。
“你還有臉哭!晚自習我還要用,你趕緊給我買一個回來!”
02
中午回家偷錢買圓規,這個計劃在數學老師嗬斥聲響起的時候就製定好了。吃完午飯後,父親照例要在家裏看一會兒《今日說法》,一邊看一邊打盹兒。那天的節目湊巧正在播放一個與我同齡的初中生被老師打罵後回家跳樓自殺的案子,我看得津津有味,差點忘了這時我應該趁機去偷錢。我從父親外套的口袋裏摸出錢包,意外地發現裏麵隻有三百塊整錢,如果我抽出一張,一定會被發現,然後免不了又是一頓打。無奈之下,我隻好拿出一百塊,去樓下的小賣部買了一個泡泡糖,找回九十九塊,九塊錢據為己有,剩下的九十塊放回了父親的錢包。事後證明這樣做是對的,父親一直沒有發現。
我嚼著泡泡糖去街上的文具店買圓規,秋高氣爽,心情好了不少,我甚至背誦起了剛學的唐詩:“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我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隻看到幾隻麻雀在電線杆上多嘴。
在文具店門口,我碰到了小花。小花發育得早,一對乳房已初具規模,炯炯有神,成為男生們飯後討論的焦點。一天下晚自習後我忽然想起來我的作業本忘帶了,在逆流返回教室的途中無意間撞上了小花的那對乳房。為此我津津樂道了一個學期,猴子還模仿我故意逆流而行了好幾次,但他沒有我的好運氣。
“來買圓規啊。”這時,她衝我一笑,我察覺到那笑聲裏的嘲諷意味,便沒有理她,加緊腳步走進了文具店。
03
誰知道店裏的教學圓規居然賣光了,一般文具店都隻賣學生圓規,另一家大型文具店在街道的另一頭,現在走過去買一定趕不上下午的第一節課。但是班主任發話了,我下午必須買到圓規,我安慰自己說這是“奉旨逃課”,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街道的盡頭有一片池塘,買好圓規後為了打發時間,我繞著池塘走了一圈。我看著手中的電子表,打算在第二節課上課前趕回去。無意間我瞥見水麵上有什麼東西在動,定眼一看,原來是一條水蛇正在水麵上快速遊走,它昂著頭,像在玩花樣滑冰,一副傲視群雄的模樣。“快看快看!”就在我差點脫口而出時,我忽然意識到我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我就那樣扛著教學圓規,一個人站在池塘邊,一臉落寞地注視著蛇的表演。
04
也許是那條蛇自由自在的姿態刺激了我,我突然想掙脫束縛,做點出格的事情。我決定拿著買圓規剩下的三塊錢去網吧打遊戲,下午的課索性不上了。
走進網吧找好機位,剛打開遊戲界麵,身邊就湊過來一個小孩。網吧裏聚集著一群這樣的小孩,他們好像永遠在逃課,自己沒錢上網就坐在一旁看別人打遊戲,一邊看一邊還指手畫腳地告訴你應該怎麼玩,讓人不勝其煩。這個小孩也不例外,不一會兒就開始指指點點,好像自己是一個遊戲高手。我戴上耳機,把聲音開到最大。正打到激烈處,他突然拍拍我的肩膀,我摘下耳機不耐煩地問他到底想幹嗎。
“你剛應該放大招啊!”他那不可一世的神情激怒了我。
“給老子滾!”我的吼聲嚇了他一跳,他隻好悻悻然走掉了。我為自己突然迸發出的男子漢氣概而感到自豪,正準備重新投入遊戲時,肩膀上又被人拍打了一下。
“還有完沒完?”我回過頭,驚訝地發現眼前站著七八個參差不齊的小屁孩。形勢不容樂觀,我拿餘光瞟了一眼門口,在腦中畫出了一條最佳的逃跑路線。
“走,出去談談吧。”個頭最高的小孩從隊伍的末端分開人群,走了過來。那應該是他們的老大。
“沒啥好談的。”我拿起放在主機上的圓規,想嚇唬嚇唬他們。
“嗬嗬,還帶著武器呢。兄弟們給我上!”老大一聲令下,小嘍囉們便湧了上來。情急之下,我隻好揮舞起手中的圓規,閉著眼睛在空中拚命地畫著一個躺著的“8”字。這下圓規真的成為我的獨門武器了。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武林高手,暗下決心要把他們一一打敗,一統江湖。
“哎呀!”一聲慘叫驚醒了我,我定眼一看,原來是圓規支點上的針頭劃破了一個小孩的手背,他拿另一手擠了擠,滲出好幾滴血來。他癱坐在地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老大走過去詢問傷勢。“幹嗎呢!別鬧了!”網管朝我們這邊看了一眼,很快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電腦屏幕上。網管的幹預讓其他幾個小孩暫時停止了對我的攻擊。我趁機奪門而出,小孩們追了上來,其中一個還抓住了我的衣角,我又掄起圓規朝著他的手臂猛地擊打了一下,哭聲再次在我的身後響起。
我一路狂奔,心髒狂跳不止,想往後看一眼,又怕一看就被他們追上。不知道跑了多久,我又跑回了池塘邊,漸漸地沒有了力氣,便鼓起勇氣回頭看。還好他們沒有追上來,我這才鬆了一口氣。想起我才上了不到半小時,老板還應該找我一塊五毛錢,我就氣得捏緊了拳頭。但事已至此,我也隻好把拳頭一點點鬆開。
忽然,池塘的另一邊響起了一陣孩子的尖叫聲,我以為是他們追上來了,正準備拔腿就跑,但仔細一看,這是另一撥小孩。他們正在圍著什麼東西起哄。好奇心驅使我湊過去看。原來他們抓住了那條蛇。
帶頭的小孩拽著蛇尾以蛇身為半徑在空中畫著圓,周圍的小孩又驚又喜,最後他揚起手臂將蛇“啪”的一下直直地砸到一塊石頭上。蛇掙紮著,像是在求饒,與不久前自信滿滿的神態相比完全判若兩蛇。這情景讓我思考了很多:老師打我,我打小孩,小孩打蛇——我們不過是在生物界扮演著各自的角色,而暴力是我們共同信奉的最高原則。
05
晚自習上,數學老師從櫃子裏掏出我新買的圓規在黑板上解題,他沒有提上午發生的事,下午的老師也沒有向班主任報告有人逃課,一切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老師在黑板上畫出一個完美的圓,大家都看到了那具圓規,但沒有人知道它經曆過什麼。我本來想跟猴子講講我今天的遭遇和感想,但話到嘴邊又覺得沒什麼必要。我回頭看了一眼小花,她正在認真地記著筆記,我突然覺得她對我好像也沒有什麼吸引力了。
我想起《今日說法》裏的那個同齡人,突然理解了他的所作所為。我逃了一下午的課,而他逃掉的是一節叫做時間的長課,他逃掉了生命中剩下的時間。擊敗他的也許不是老師的羞辱,而是那種蛇行水麵般的孤獨感,以及對於更多即將到來的孤獨感的憂慮。
裸體火車
蘇更生
01 重返澧鎮
從飛機艙門走出的那一刻,湖南燠熱的空氣迎麵圍裹而來,白晃晃的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
葉臨城的機場很小,走下舷梯即可看見全貌,幾十裏鐵網圍著水泥鋪就的機場,網外是一片農田。上飛機前,我媽說她叫了輛車到機場接我。走出機場,隻有一輛黑色轎車停在樹蔭下,我想應該就是它。
我敲了敲車窗,司機把腿從方向盤上挪下來,問:“你是蘇奇?”我點頭,他連忙打開門,把我的箱子放入後備箱,說:“你媽讓我來接你。”我坐到副駕駛位上,司機邊發車邊告訴我,他叫蘇大通,在澧鎮上幹出租生意。澧鎮是我老家,鎮子由於太小,沒有正規出租行業。我離家時,鎮上連公交車都沒有。蘇大通說,鎮上現在也沒公交車,隻有些私家車出來擺租拉客。
蘇大通調轉車頭,輪子碾過地上的鵝卵石,車身顫動著駛上柏油公路。蘇大通遞給我一支煙,自己也抽上了。從葉臨城開回鎮上要兩個多小時。車內沒開空調,我搖下車窗,公路旁的楊樹逐漸往後退去,遠處的農田在烈日下蔫然而無生氣。
蘇大通大概40多歲,身穿標準小鎮中年男人的行頭:假Polo條紋襯衣,西裝短褲,肉色絲襪強拉到小腿肚上,黑色皮鞋穿得太久,鞋麵褶皺裏夾著灰塵。我靠在椅背上,熱風拂麵,很快就睡著了。突然我被吵醒,見蘇大通扭身把頭伸出車窗,一聲聲學狗叫,迎麵而來的是一個騎著三輪車的中年男人,滿臉嚴肅立著嗓子學貓叫。車繼續開動,那男人被甩在後麵,蘇大通又沉默地開著車。我覺得奇怪,但又不便詢問。這時車已開至澧鎮郊外,馬上就要到家了。
澧鎮還是老樣子,路邊的房屋蒙在一層暗灰中,隻是路旁多了幾根路燈柱子。以前上學放晚自習回家,那時這條馬路上還沒路燈,我和堂哥蘇詞在黑暗裏瘋跑大喊,一些屋子裏就會有人起身開燈推窗大罵,大晚上的,號喪啊?有天晚上一個女人大罵操你媽,蘇詞回罵,你他媽又不能操人,隻能挨操。那女人像是挨了一記悶棍沒再回話,我和堂哥大笑著跑回家。不過自蘇詞逃跑,這20年我再也沒有聽過他的消息,而我也沒有回過這裏。
車開到鎮上的汽車站,空氣裏散布著熱騰騰的廢油味,混合著灰塵,這是它獨有的氣味。小鎮籠罩在一層陰暗的灰霾裏,這些灰來自鎮上的水泥廠,煙囪每日不停噴出無力的灰霧,再落在街道、房屋和樹木上。鎮上本身沒多少東西,一家水泥廠和棉紡廠,兩座工廠坐落在鎮子的南北方。
遠處傳來火車鳴笛聲。鎮上原本是通火車的,但由於鐵軌改道,火車不再經停澧鎮,由南而北穿過小鎮的那截鐵軌就荒廢了。20多年前,紡織廠和水泥廠領導不知從哪買來火車頭,讓它拉著三節車廂又跑了起來。火車成了工廠通勤車,專載工人上下班。二十年過去了,這趟火車仍然在行駛,小鎮上除了新開的超市,似乎沒太多變化。
在路邊等活兒的幾個司機見蘇大通回來,圍上前來,調笑說他今天拉了趟遠活兒,起哄讓他買西瓜請客。小鎮的商業中心就在車站附近的十字路口上,水果攤販、燒烤老板一字擺開,沿路吆喝,十分熱鬧。我媽就在路邊等著,見我下車,小跑過來。離我還有幾步時,她突然停下來,像是要認真把我看清楚,我一陣心酸。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爸爸就死了,隻有我媽帶我,她也是紡織廠女工,不過現在退休了。回家路上我把蘇大通學狗叫的事告訴她,問這人為什麼這麼奇怪。我媽猶豫了一下說,蘇大通前幾年才從精神病院出來,買了輛車跑出租。我媽覺得他不容易,偶爾照顧生意。
“不曉得他現在腦子完全好了沒有。”我媽皺著眉頭,也許是懊悔讓個神經病接兒子回家。“還沒關進去之前,他整天扛著大收音機在街上走來走去的。你不記得了嗎?”
我想起來了,原來蘇大通就是瘋子。
02 堂哥蘇詞
瘋子原是不瘋的,是在20年前突然發病的。那是1990年,我15歲,堂哥蘇詞比我大兩歲,我們都在念初三,這也是我們待在小鎮的最後一年。那時瘋子整日扛著個沒電的收音機在鎮上走來走去。雖是個瘋子,但他又高又瘦,除了髒,模樣也還好看,與現在的蘇大通相去甚遠。
我堂哥蘇詞垂涎那台收音機,想著怎麼搞到手。他是個小混混兒,從小逃學打架,跟著街頭流氓亂混,與蘇詞這個頗為雅致的名字不符。由於打架凶狠,他在“道”上被人叫作“毛子”。這姓名的悲劇源自我二嬸,她是鎮上小學的語文老師,還是我堂哥的班主任。我二嬸懷著我堂哥時喜讀蘇軾詞,所以取了這名字。在我二嬸的教育下,我堂哥讀了八年小學,留級兩次。與其說我堂哥逃課是不想學習,不如說是不想看見他媽。升上初中後,堂哥擺脫了二嬸,跟我同班。
這世上比你媽是你班主任更慘的是你爸是個礦工。我二伯在臨鄉煤礦上班,他對教育孩子的理解隻有打服。不管我堂哥做什麼,隻要有人告狀,就是一頓毒打。我堂哥7歲那年,偷了家裏兩塊錢買炮仗,二伯把他倒吊在堂屋橫梁上用竹竿猛抽。等他抽累了,想起晚上還要下井,便出門吃飯。我見堂哥被獨吊橫梁滿臉是血,嚇得哭著跑回家跟我媽說堂哥死了,我媽趕緊把堂哥放下來。我二伯喝得爛醉,忘了這件事,上班去了。
我比堂哥運氣好,在他隔壁班上課,不用受二嬸監管。一天中午,我正趴在桌子上午睡,毛子叫醒我,說下午出去逛逛,看瘋子今天會不會把收音機扛出來。我們新來的班主任,叫李青玉,是個20多歲的小夥子,從北京來的,不過據說學校還在審查他的組織關係。我想他剛來,不會對我們多嚴厲,於是就收起書包逃課了。當時我還不知道,要不是李青玉,蘇詞不會逃走,阮佳不會轉學。我離開後,再也沒有聽到過蘇詞的消息,至於阮佳,她讀完護校後,在鎮上醫院當護士。
逃課那日正值早秋,南方的秋日隻是夏末的變奏,無甚特點。毛子和青胎蹲在水泥廠牆外,路邊的樟樹上蒙了一層水泥灰。青胎的原名我忘了,他右眼上方有塊青色胎記,模樣頗醜。不過毛子不介意,讓他跟著做個跟班。
我們在樹下抽煙。毛子用煙屁股彈樟樹葉子,自己起身跳開,水泥灰漱漱落在我和青胎頭上。我跳起來抖灰,瞪了毛子一眼。他大笑不止,青胎跟著毛子笑,不敢發火。這時瘋子扛著收音機從圍牆拐角走過來,他穿著一件顏色難辨的毛衣和喇叭牛仔褲,燙卷過的頭發糾在腦袋上結成一塊。瘋子就是瘋子,也不知道貼著牆邊陰涼走,而是走在路中央,太陽直直地曬在他腦袋上,他雙腿邊走邊抖,像是沉醉在收音機的世界裏,隻是收音機並沒有打開。
毛子遞來眼色,示意等瘋子走過,從其背後搶收音機。我們站在牆角,低頭用腳碾水泥地麵,假裝無所事事。其實不用偽裝,瘋子口中念念有詞,眼睛筆直盯住前方,根本不會注意到我們。毛子先衝過去,雙手拖著收音機,瘋子大驚跳起來,鬆開手,毛子仰麵跌在地上,收音機砸在他胸口。瘋子大叫著撲上去要搶回收音機,口中哇哇大叫。毛子躺倒在地,大罵:“×你媽,快來啊。”
青胎抱住瘋子後背,毛子趁機爬起來。瘋子被青胎壓在地上,狂扭動身體,毛子上前猛踢瘋子的頭,他蜷著身體,口中嗚嗚亂叫。毛子踩住瘋子的頭,對我說:“你來踢。”我愣在原地,毛子上前來推我,青胎抱起地上的收音機,毛子見我不動,轉身對著瘋子的頭猛踢,我說:“快走吧。”當日其他的細節我都忘了,隻記得陽光透過香樟樹葉投在地上的光斑閃爍,毛子一臉凶橫,猛踢瘋子。
03 火車和阮佳
我媽的拖鞋聲在廚房裏有節奏地響起。她老了,腳步聲不如以前淩厲輕快,節奏變得拖遝。我躺在床上,天花板上吊著一隻昏黃的燈泡。房間沒有變,隻是當年的白牆已露敗象,泛出舊黃。
我媽做好飯,叫我下樓。廚房裏也燈光昏暗,爐旁架著桌子。我媽平日一個人肯定就在廚房裏吃。我看了看,全是我愛吃的。吃飯的時候,她拿著筷子沒動,就是看著我。從下車到現在,隻要我們在一起,她就盯著我看。
“看了這麼久,我也老了吧?”我端碗邊吃邊問。我媽皺著眉頭,說:“你怎麼沒老,都38了。你那些同學的孩子都上學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媽總喜歡把我算大一歲,我出生在1975年秋末,38歲未滿。我知道她想催我結婚,又不想剛到家就惹得我不高興。她在紡織廠上班時還充實,等退了休,隻能每晚打電話給我,催我結婚。我勸她搬來北京與我同住,她又不肯,我這次回來就是為把她接走。
“前幾天我買菜還碰到你以前的同學,她帶著孩子吃早點。”她貿然提及阮佳,讓我一驚。這些年,我很少聽到她的消息。阮佳是我同班同學,還是班花。那時我們穿的衣服是麻袋師傅做的。當時紡織廠有個車間專門縫麻袋。女工為了省錢,自己扯幾米布,帶到工廠讓麻袋師傅用公家的縫紉機做衣服。衣服樣式跟麻袋也沒多大區別,就是多兩截袖子,中間開條口,再扭幾個扣子。由於鎮上的媽媽差不多全在紡織廠上班,麻袋衣裳就是全鎮孩子的校服。出早操時,藍色的開口麻袋整整齊齊地碼在操場上比劃,就是親媽也不能把自己孩子找出來。
隻有阮佳不是,她在麻袋方陣中格外顯眼。冬天時,她穿過一件帶毛領的紅色棉襖,腳上是黑色帶盤口的小皮鞋。這些東西都是進口貨,她有個姑姑在香港,每年回來一趟大包小包給她帶東西。阮佳就住在紡織廠邊上的火車站宿舍,她爸爸原是火車站站長,不知怎麼卻淹死了,留下她和奶奶過日子。學校就在水泥廠附近,每日阮佳乘火車上學。
雖然她長得漂亮,卻沒同學願意跟她做朋友。當時輪流值日,阮佳擦黑板時,紅色棉衣的毛領隨著手臂擺動而輕柔地擺動,她踮起腳才能擦幹淨黑板的頂端。我喜歡看著她值日,但也不能跟她做朋友。班上女生都不喜歡她,他們說阮佳的媽媽是個騷貨,跟人私奔,她爸爸才會投水自盡。眾所周知,龍生龍,鳳生鳳,騷貨的女兒自然也是騷貨。隻要她擦黑板,總有幾個女生在底下嘀咕,等她滿臉通紅轉過身來,她們又會若無其事地聊起別的。每次這種場合她似乎都不生氣,隻是急著擦完黑板回座位上去,那時毛領會抖得更急迫。
我媽仍在數落我不肯結婚,十年前她催的時候我還覺得煩心,現在不會。催了這麼多年,不催我倒不習慣了。待她把碗筷收好,說讓我陪她出去散步。我問阮佳上班的醫院是不是還在河邊?
“你不會想去看看吧?”她遲疑著問。
“沒,就是問問。”我拉著她往鎮郊走去,方向與醫院正好相反。
我沒有理由去看阮佳,當日我既然沉默,此時去看又有什麼意思?我突然想起李青玉,他才有理由看阮佳,不知道他被學校開除後去了哪裏。我向媽媽打聽,她想不起來李青玉是誰,我提醒就是那個和堂哥打架的語文老師。
“哦,他啊,我天天看見,就在菜市場開門麵呢。”想不到他竟然做起了買賣。當時他從北京調到我們學校當老師,怎麼看都像被流放到西伯利亞,與這小地方格格不入。來報到時,全身除一把小號,他什麼都沒帶。由於尚未畢業,他的調任手續辦了幾天。他似乎也不想熟悉學生,隻在小鎮周圍亂轉。每日天還未亮,他就站在河邊吹小號。他並不會吹號,每次隻是憋著一股悠長的氣將小號吹響,嘹亮的號聲就隨著河水在鎮上揚了起來。
我媽像是突然想起蘇詞來,“不知道你堂哥現在是死是活,你二嬸是徹底死心了,再也不出去找了。”我是最後一個見過蘇詞的人。當時我放學回家,他守在車棚裏問我借錢,說要去躲上一陣。我讓他在車棚等著,天黑就把錢送來。我必須先跟我媽吃飯,再偷溜出來。
我所有的財產都在存錢罐裏,一共有75塊錢,這是親戚曆年給的壓歲錢,其中有15塊是我爸爸死的那年,小叔吊唁時偷塞給我的。我捏著一疊錢下樓,蘇詞躲在車棚暗處,我問他出了什麼事。“你還有煙嗎?我的煙打濕了。”他局促不安。我身上沒煙,提議去買。他擺手說算了,顯得焦躁不安,問有多少錢。我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蘇詞扭身蹲在地上,車棚裏昏黃的燈光鋪撒在一輛輛破舊的自行車上,他說起昨晚在火車上圍堵阮佳的事。他沒有看我,我盯住圍著燈泡飛動的蠓蟲,手中的紙幣已被捏攢成一條。蘇詞說完站起來伸手要錢。我盯著他,頭頂的蚊蟲撲向燈泡,我扭頭走出車棚,蘇詞追上來,我轉身瞪著他,那時我想過是不是朝他臉上掄幾拳,但我隻是把錢扔向黑地裏,說:“你去死吧。”
這就是我和蘇詞所見的最後一麵,他走後,我媽和二嬸問過我無數遍蘇詞有沒有向我說出他的去向,我說沒有。也就是在最後見到蘇詞的這個晚上,我決定離開澧鎮,再也不回來。我和媽媽拉著手緩緩走在河堤上。她又埋怨起我離家多年。我說這不是回來了嘛。她笑,我說:“明天陪你去買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