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要好好的05(3 / 3)

04 沉默的雞爪

清早的菜市場是小鎮最有活力的地方。附近鄉下的菜農挑著帶泥的新鮮蔬菜在路邊擺開,太陽還沒毒辣起來,空氣中略帶涼風,薄霧裏討價還價聲都生氣勃勃。我媽問我想吃什麼,我讓她隨意買點。李青玉的店麵就開在菜市場入口,我遠遠就看到他了。

他開了一爿冷凍食品店,十來平方米的店鋪外擺著冷凍櫃。李青玉模樣變化不大,仍然又高又瘦,隻是年輕時的銳氣似乎消失了。他歪坐在店門口,幾個買菜的人站在冰櫃前挑挑選選,他也沒起身招呼。他剛來澧鎮是20歲。雖說李青玉是老師,但與我們年紀差別不大。

我走上前去與他打招呼,他花了一點兒時間才記起我來,雖然記得,但也不太熱情。出於禮貌,他搬出紅色的塑料板凳招呼我進店坐會兒,店鋪內雜亂不堪,地上堆積的凍貨正在滴水,牆上隻掛著一本日曆和一疊塑料袋。那是本一頁一頁手撕的老式日曆,我看了看,雖是清晨,但今天的那頁已被撕掉——這是李青玉的習慣。

他做班主任時,雖然懶散,但對學生挺熱情。他喜歡和我們混在一起,不時請我們喝東西。那時鎮上隻有一家小賣部,老板從葉臨城買了個冰櫃,出售冰鎮的可口可樂。當時的可樂是玻璃瓶灌裝的,你隻能站在店門口喝,喝完就把瓶子還給老板。我們沒有閑錢喝冷飲,隻有李青玉請客我們才能喝上可樂。

一天下午,李青玉帶著我們翹掉體育課出來喝冷飲,其他的幾個同學我忘了,隻記得阮佳也在其中。那是盛夏的午後,我們站在店門前,各自拿著一瓶可樂,捏著吸管細細地喝,冰涼的汽水流入喉嚨,在口腔中翻著氣泡。阮佳怕曬,站在店鋪靠裏的地方。李青玉坐在冰櫃上,蹺著二郎腿。店鋪裏也掛著一本日曆,李青玉伸手把當天的那頁撕掉。阮佳問他為什麼這麼做。他把手中的日曆紙搓成一團,丟到街上,說:“反正都會過去的。”

“可是今天還沒有過完呢。”阮佳說。

李青玉翻弄著日曆,說:“有什麼好過的,不就是這樣嗎?”他的樣子看上去不太高興,但還是對著阮佳笑了笑。即便喜歡和我們待在一起,他也時常玩到半途就獨自離開。我們覺得他喜怒無常,隻有對待阮佳總是耐煩。他當我們班主任後,總是護著阮佳。他來我們學校已有半年,有同學說李青玉喜歡阮佳,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們站在店門口,沉默地喝著可樂,看著盛暑下的馬路上沒有一輛車經過,隻有隱匿在樹間的蟬叫得聲嘶力竭。

李青玉收完錢,坐到我身邊。一時間我也不知道跟他說點什麼。我開口打破僵局,問他結婚沒,他說沒呢。我說我也沒有,兩人笑了笑,又沉默起來。冰櫃前站了位老太太翻撿冷凍雞爪,她一隻一隻細細地挑選,把雞爪上的冰在盤子上敲掉。李青玉隻是看著她,像是跟自己沒關係。

“你媽有時候也來買東西,她說你在北京上班?”他問。

“是啊。”我答。

“我以前也在那兒待過呢。”這個我知道,他曾在北京上大學,那年夏天,他沒畢業就到我們學校來了。

“你回去看過嗎?北京這些年變化很大呢。”

“沒有,有什麼好看的。”李青玉像不耐煩,起身招呼敲冰的老太太。我猜李青玉對毛子的事不能釋懷,由於我是蘇詞堂弟,他對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二嬸恨他恨得要命,蘇詞剛跑那年,她跑到中學鬧事,說李青玉毆打學生,最後學校開除了李青玉。堂哥像是橫在我和他之間的一道牆。我看了看,我媽還在買肉。

李青玉突然問起蘇詞是不是還沒消息,我點點頭,起身打算告別。他卻坐下來,問我見過蘇大通沒。我說昨天搭他的車回來的。他點燃一支煙,皺著眉頭,像在打撈往事。他說初三的下學期,也就是蘇詞跑掉之前,蘇大通的家人來學校告蘇詞把瘋子打成重傷,還搶劫了一台收音機。李青玉把蘇詞叫到辦公室訓話,兩人沒說幾句就吵起來。蘇詞放狠話約李青玉放學後在河邊單挑。

“你說,你打個瘋子有什麼了不起的,還找我單挑?”李青玉仍在嘲笑蘇詞。那天傍晚倆人打架的情況不得而知,像是李青玉狠揍了蘇詞一頓,還把他扔到河裏。他仍然皺著眉頭,看著將要燃盡的香煙,似乎疑惑不解,“你說他打輸了就打輸了,為什麼要跑呢?”

原來李青玉以為是他打跑了蘇詞,我本以為蘇大通之事隻是導火線,阮佳才是他們打架的真正原因,看來阮佳並沒有將蘇詞持刀圍堵的事告訴李青玉。李青玉似乎有點懊悔,我真想告訴他蘇詞該打。我甚至佩服他把蘇詞扔到水裏。他來借錢的晚上,我本該把他殺了,隻是我懦弱,連扇他耳光的勇氣都沒有。

我媽稱完肉,到凍貨鋪來找我。我不知如何向他解釋,若是阮佳不願讓人知道,那我當然也不能說。我向李青玉道別,他起身相送,我知道他還有話要說。

“你還記得阮佳嗎?”我點點頭。

“結婚了,她丈夫是唐洋,也是你們學校的。”我對這個名字並無印象。李青玉說就是臉上有塊青色胎記的那個。

原來阮佳嫁給了青胎。

05 瘋子失蹤

我坐在後院擇菜,太陽慢慢升上來,氣溫逐漸變高。我媽的拖鞋聲又在廚房裏踏踏響起,單調的節奏回響在屋內。我不在家的時候,她應該更孤獨。我端著擇好的菜心到廚房,是時候跟她談談離開澧鎮。她說不知道如何處理老房子,我讓她賣掉。我媽顯得有些猶豫,我問她這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到北京我們相互做伴多好。她仍不肯鬆口,說要是我結婚,她就成了累贅。“你看,我這麼多年也沒結婚,一時半會兒也結不了,你就放心來吧。”她瞪了我一眼,又無可奈何地接受我是個忤逆的事實。

她沉默半晌,說:“要是你還想去看看阮佳,那就去吧。”我沒有答話,她轉身拿抹布擦灶台,說起買菜時聽來的閑話。蘇大通昨日下午載我回家後,又接了趟活兒,拉一對青年男女租車去臨縣鄉下,到今天還沒有回來,也沒有跟家人聯係,電話也打不通。菜市口有小販說他可能被人害了。

我沒再繼續聽她說話,要是真去見阮佳,我應該跟她說什麼呢?我與她說話很少。阮佳不被班上的同學喜歡,大多時候都是獨來獨往,偶爾與同學說話便是收作業的時候。當時她是語文課代表,每周負責把語文作業收齊交給老師。按道理,語文課代表應該把不寫作業的人記下來,名單交給老師處理,但班上的幾個差生(包括毛子)總威脅不能將他們的名字交上去。阮佳每周都沒寫缺交名單,老師也不數。直到李青玉來後,發現作業本與人數對不上。他沒有追問過阮佳,似乎覺察到同學對阮佳懷有敵意。有一天上課時,他突然說自己來收語文作業。

等到下課,幾個女生照例聚在一塊兒說閑話,其中有個叫燕妮的,她是我同桌。她們說李青玉果然偏愛阮佳。我趴在位置上假裝睡覺,其實不用裝睡,她們對阮佳的厭惡毫不避人,當著她也橫眉冷眼。倒是阮佳,每次聽到別人看著她竊竊私語,就像是做錯事,慌忙走掉。燕妮壓低聲音說:“聽說她懷孕了,難怪李青玉不讓她收作業了,怕她累吧。”她們吃吃笑起來。關於李青玉與阮佳戀愛的流言傳了半年,懷孕倒是第一次聽說。我暗自為阮佳擔心,若是真的,她就不能繼續上學,那他們要怎麼辦呢?

不過這時離畢業隻有一個月,若消息不傳到學校領導那裏,混到畢業應該沒問題。我往阮佳的座位看了看,她又出去了。這時燕妮丟了個淺藍色硬殼封皮本子在我桌上。臨近畢業,班上流行寫同學錄,當時沒有現在孩子用的特別印製的同學紀念冊,隻得自己買個硬殼本,裏麵貼幾張港台明星貼畫,當作畢業留念冊。

我打開這個本子,扉頁上寫著阮佳,她的字細小瘦長,簽在右下角。原來她也買了本子讓同學簽寫。我翻了翻,本子裏僅有幾頁寫上同學的名字加一兩句名人名言,比如“知識就是力量”、“書本是人類進步的階梯”,還有一個幹脆學魯迅隻寫了個“早”字。燕妮當然不肯寫,把本子扔給了我。幾個女生站在一旁看著,我一時也不知道該不該寫。

“蘇奇,你寫點什麼唄。”燕妮的口吻頗帶嘲弄。她性格潑辣,和我關係不錯。有次我問她為什麼總是諷刺阮佳,她開玩笑說我愛阮佳。現在她把本子丟給我,想看我作何反應。“快給你心愛的女孩寫點什麼吧。”燕妮催促,周圍的人都笑起來。

我拿起筆,在筆記本上寫了一句“水性楊花,你的名字叫女人”。燕妮湊過頭來看得直笑,又扭頭跟人說我賣弄文采。我心裏發毛,勉強寫下自己的名字。這時上課鈴響了,我沒把本子傳給別人,將它塞進課桌抽屜。

下午的幾節課我都心不在焉,一直想著是不是要把自己給阮佳寫的同學錄撕掉,但又怕燕妮一夥笑我。放學後,我磨磨蹭蹭沒有回家,直到所有人都走了,才把本子拿出來,又在那句話後添了一句——我知道你不是。這樣一來,別人知我逗弄阮佳,我也不會太不安。我把本子放進阮佳的抽屜。

寫完同學錄那段日子我一直觀察阮佳,她似乎沒什麼反應。那段時間麵臨中考,大家都忙著複習。學校裏關於她和李青玉的戀愛關係的謠言越傳越厲。有一次我經過教導處時發現阮佳正坐在裏頭,大概是教導主任找她問話。我聽燕妮說,學校還要帶阮佳去醫院檢查。不過這些隻是傳言。直到臨考前幾天,學校組織畢業班最後出一期黑板報,我和阮佳放學後單獨留在教室。我擦黑板,她畫畫寫字。

那日我擦完黑板坐在講台上,她像平日一樣沉默。那時日光漸消,教室裏沒有開燈,我看不清她在黑板上寫了什麼,隻是看著她踮腳的背影。突然她轉過身來對我一笑,謝我為她寫的畢業留言,班上沒幾個同學願意給她寫同學錄。我一時惶恐,大概是那句“我知道你不是”讓她錯以為我是真誠寬慰,而非嘲弄。說完她轉身踮腳高舉手臂努力在黑板上寫字,我覺得慚愧不已。也就是那時,我們似乎消除了生疏,成了朋友。我問起她和李青玉的傳言。她繼續寫字,揚起的手臂沒有放下來,漠然地解釋她沒有懷孕,也沒有跟李青玉戀愛。我說很多同學都見過李青玉騎單車送你去火車站呢。阮佳沉默片刻,轉過身來,笑著說,李青玉是在追她,但他們沒有戀愛關係。

那天阮佳轉身對我笑了兩次。在那間昏暗的教室,我見到她的笑容在麵孔上緩緩綻開,她的臉格外蒼白。我也對她笑了,為我們分享秘密變得親密而高興。這是我和阮佳第一次單獨相處,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與她同窗三年,我一直沒見過她與青胎有何交集。我想若去見阮佳,就問問她為什麼嫁給青胎。

06 青胎富了

阮佳工作的那家醫院在小鎮的河邊,是上世紀80年代防治血吸蟲病修建的,叫澧鎮血防院。我對這家醫院心懷惡感。上學前班時,我們每隔一段時間就被老師組織到血防院,醫生會拿著棉簽戳入肛門進行糞檢。每次檢查完,我和毛子就抱怨為什麼隻有男生受檢而女生不來。後來才知道,她們被帶到醫院的另外房間,不跟我們一起檢查而已。

我站在血防院對麵的馬路上。這幢紅磚房已顯露破敗之態,那塊原本神氣的白底黑字招牌剝落得看得見木板。阮佳怎麼能待在這種地方呢?醫院門口停著一台帕薩特,剛巧被路過的自行車刮了,兩個人正在吵架。帕薩特車主叫囂要捶死單車男。我抽完第三支煙,猶豫是進去找阮佳還是等她出來。

那兩個吵架的男人動起手來,帕薩特車主身量粗壯,單車男不是對手。他見單車男不肯賠錢,把他推搡在地,搬起自行車塞進汽車後備箱。單車男爬起來踢了帕薩特車主一腳,扭身就往馬路對麵跑。我見追過來的帕薩特車主臉上有一塊青色的胎記,哦,這是青胎。他似乎也認出我,沒有繼續追趕。

“你是蘇奇吧?”他問。

“是啊。”我想了想他的原名,唐洋,問他在這兒幹嗎呢。

他說來血防院辦事,車被人撞了,剛在收拾那傻帽兒呢。他問我怎麼回來了,來這做什麼。我想了想,總不能說我是來找你老婆的吧,就說隨便走走。青胎遇到我顯得很高興,一定要拉我去飯館喝酒。我問他來醫院辦什麼事。他說幫老婆請假,陪孩子去市裏體檢。“對了,你知道我老婆是阮佳吧?”我點頭。他使勁往下壓後備箱蓋,單車太大,後蓋沒法關上。我坐進車裏,青胎開車離開醫院,我心想今天可能見不到阮佳了。

青胎選了鎮上最大的酒樓,堅持開個包廂,點了十幾個菜。他急切地談起自己的生意。他開了家裝修公司,這幾年房地產熱,單子多得接不完。他心情好,自顧喝酒。這些年他胖了,那塊胎記似乎也被脹大了,青色胎記貼在漲紅的麵皮上,顯得越發醜陋。看得出來,青胎這些年發了財,麵上的神氣不再是那個跟在毛子身後的跟班。我應付著跟他說話,盤算著什麼時候才能見到阮佳,又不能開口問青胎。

他突然問我,還記得從瘋子手中搶來的那台收音機嗎?我點頭。他告訴我,毛子離開澧鎮前,把收音機放在他家。青胎一直留著那台收音機,等著毛子回來取。我擺手說算了,毛子不會回來。這些年都無音訊,現在不知是死是活。青胎猶豫片刻說:“他給我打過電話。”

我一時不知作何反應,青胎說起毛子跑後幾年,打電話回來說他在廣東打工。我問毛子還說什麼,有沒有留聯係方式?青胎搖頭,說毛子問他有沒有把收音機賣了,青胎說沒有,毛子說不要了送給你。我對毛子感到不解,為什麼要聯係青胎而不打電話回家呢?

“你知道嗎,蘇哥,毛子說讓我照顧阮佳。”我腦中哄然炸開。他喝多了,舌頭打卷。毛子告訴青胎阮佳回到鎮上做護士,讓他多照顧,別受人欺負。青胎照辦,每天在醫院門口等阮佳下班,送她回家。最後兩人結婚了。“我也不知道毛子為什麼要我照顧阮佳,不過她挺好。”他不知為何,我卻知道。我對毛子的怒氣又湧上來。

我們走出酒樓,青胎摸出車鑰匙,我擔心他酒後駕車出事。他衝我笑,又恢複了小鎮老板的派頭,“鎮上的交警跟我熟,沒事。”我打算走著回家,青胎的車緩緩開動,後備箱一直翹著。

07 裸體火車

我醒來的時候已是傍晚,窗外暮色漸深。中午見完青胎一時腦子裏千頭萬緒,隻好回家大睡。樓下傳來絮絮的談話聲,我躺在床上聽。我媽和鄰居聊起蘇大通。他失蹤超過24個小時,家人到公安局報案。警察隻到擺車攤口詢問一通就收隊了。

蘇大通的老婆今天一直站在街口等,並向每個打聽的人重複同樣的話:她昨晚站在家門口,看見蘇大通的車三次路過,奇怪蘇大通怎麼沒回家。第三次見車經過後,她打蘇大通的手機發現關機,等了一夜也沒有消息。我媽跟鄰居感歎鎮上這幾年的治安越來越差,還好就要跟兒子搬到北京去。她話裏透著喜悅和失落,我算放心了,她終於肯跟我一起走。

已過了吃飯時間,她也沒來叫我,大概是想我多睡會兒,我媽肯定在等我吃飯。我走下樓,鄰居起身回家。吃飯時我媽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我知道她想問阮佳,隻說沒見著,不敢告訴她見到青胎。我不打算把毛子的消息告訴她,免得惹她和二嬸傷心。這麼多年沒音訊,一下子有點消息,也不一定找得到。

再說要是毛子真回來,我該怎麼辦呢?我仍然無法原諒那晚他做的事。我無數次幻想過那晚的情景,以至於有種曾身臨其中之感。在毛子和李青玉打架的前一晚,由於臨近中考,阮佳在教室複習功課至深夜。從鎮南開往鎮北的最後一班火車是10點,她坐這趟末班車回家。

這列火車是鎮上工廠的通勤車,工人們早就下班回家了,整趟火車三節車廂內隻有阮佳,毛子尾隨她上了這趟車,他身上帶著一把偷來的長刀。當時正值盛夏,快到午夜,風也不會涼爽。

我知道阮佳為何受到驚嚇,肯定是毛子的神情讓她覺得恐怖。他那張少年的麵孔由於欲望和恐懼扭曲成猙獰,他向阮佳走去,抽出書包裏的長刀晃了晃,示意阮佳不要出聲驚動車頭的司機。火車緩慢開往鎮北,車窗外閃過遠處一盞一盞的光亮,那是鎮上的房屋。悶熱的晚風灌入窗戶,輕柔地撫著阮佳和毛子額前的汗水。

毛子持刀走到阮佳跟前,低聲說:“把衣服解開。”阮佳猶豫,毛子的刀逼近她胸前。那晚毛子來借錢時跟我說了這場麵,他說阮佳的胸罩是白色的,帶子上有一朵小花。當時他的聲音顫抖。他說讓阮佳解開衣服後,又讓她脫掉裙子。毛子沒有說起阮佳那刻的表情,我也沒有勇氣想象阮佳隻穿著內衣褲站在昏暗的車廂內。

火車仍然不緊不慢地駛往目的地,小鎮在那晚似乎被無限擴大,那段十多公裏的鐵軌拉得很長。毛子站在阮佳跟前,手裏仍然握緊長刀。他們就那樣站著,毛子沒有動,他看見阮佳的頭發散落在頸後,被風微微吹動。她佝僂著身體,雙手抱住自己,扭頭看著窗外。那一刻,窗外掠過的街景到底怎麼留在了她眼中呢?毛子走向第一節車廂,等到站就下車了。毛子說,在褐色的鏽鐵皮車廂裏,阮佳的肢體顯得很白。他一時也不知接下來要做什麼,於是跑了。

我不知道當晚毛子在哪裏過夜。第二天他照常來上課。那天蘇大通的家人到學校鬧事,告毛子打劫瘋子。放學後李青玉和毛子打架,並把他推到河裏。晚上毛子問我借錢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我知道毛子為什麼要跑,他怕嚴打。每次嚴打過後,有藍皮卡車拖著頸後插著木牌的犯人到學校操場示眾,他們有的犯殺人罪,有的犯流氓罪。不管怎麼樣,展示完畢後,他們通通被拖到鎮郊的行刑場槍斃。每次犯人來的那天學校安排不做課間操,留時間供學生參觀。我們追著囚犯噓聲怪叫,那叫聲裏有一半是驚訝,另一半是佩服。他們是將死之人,與我們完全不同,而他們曾有的暴力世界,也是我們未知而好奇的世界。

但要是阮佳揭發毛子,那他也可能被嚴打,反正不會有好下場。李青玉以為是他打跑毛子,其實我知道,毛子根本不怕李青玉。他隻是怕嚴打才跑路的,但阮佳至今也沒有把這件事說出來。

我媽叫我幾聲,我回過神來,眼前還是昏暗的廚房。我媽又開始數落我吃飯都不專心,她讓我快點吃完,好去街口看蘇大通的老婆。我問這有什麼可看的。她說當年毛子跑了,蘇大通的父母還專程來探望二嬸一家,現在他家可能落難,我們去看看也是應該的。

我們走到街頭,小鎮夏日的夜晚恢複了寂靜。這條馬路上裝了路燈,比往年明亮。我想阮佳可能在這盞路燈下走過,也可能在那盞路燈下走過。蘇大通的老婆站在街口那盞路燈下。她被橘黃的燈光圍裹,在光亮之中像個黑暗的團子。街上已空無一人,隻有她站在路口。

蘇大通的老婆是個侏儒。她每年隻工作一天,就是在除夕晚上用扁擔挑著蛇皮口袋拾荒。等鎮上守歲的人放完煙花,她先上前用扁擔把外殼拍扁,再裝進袋裏。這種紙殼含土,所以壓秤,賣的時候劃算。每年過年那晚,她遊蕩在小鎮的各個角落等待煙花燃盡,然後把廢殼拾走。

我們停在遠處,我媽說還是算了。我知道她的意思,此刻我們上前,隻會讓她重複回想丈夫昨晚三次路過家門後再無音訊。我拉著我媽的手往回走,街頭又隻剩她一人,就像在每個除夕,隻有她守住小鎮的後半個夜晚。

08 永別了,阮佳

我又在血防院門口等了三天,阮佳還是沒來上班。這幾日我上午在醫院門口候著,下午陪我媽到各個親戚家道別。今天出門的時候,我媽叫我早點回家,下午出發探望二伯二嬸。這是她要看的最後一家親戚。

爸爸死後,我媽跟蘇家親戚聯係不多,隻有二嬸還常往來。二伯去年總覺得胸口痛,檢查後發現是肺癌。醫生說已是晚期,好吃好喝。二伯得知自己生病後,辭了礦上的工作。他一生輾轉在幾個私人煤礦挖煤,發病前還在礦裏上班。不過他60多歲,不再挖煤,揀個輕鬆的活兒,隻負責把裝好的煤車推出礦洞。二伯沒有社會保險,礦上也並不負責醫療報銷。他覺得自己在好多家煤礦幹過,找誰負責呢?這隻能怪命不好。醫生告訴二嬸,二伯還能活上幾個月,最多能熬到過年。兩人搬回鄉下祖屋養老,我媽說今天去看看,明日跟我一道回北京。家裏的房子先空著,等有人要買時再賣掉。

血防院門前行人寥寥,我站在樹蔭下癡等,像個傻瓜,好在沒人認識我。前天我見過一個很像阮佳的小姑娘背著書包,馬尾辮一甩一甩地從醫院門口走過。我差點上前打招呼,後來才想明白,阮佳也已快40歲,怎麼能還是學生模樣。不管我如何琢磨,見到阮佳時仍大吃一驚,她真的還像個孩子。我尾隨她走進醫院,阮佳躲在寬大的護士袍裏顯得瘦弱不堪。她沒有注意到我,慌忙走進一間辦公室,門口貼著主任辦公室的字樣。

我站在破敗的走廊內,即便是白天,這裏也昏暗不堪。牆皮剝落的天花板上到處是黃色的水漬,一盞慘白的燈泡掛在盡頭。這裏像是擺脫了悶熱的夏日,終年陰暗潮濕,泡在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裏。

一個男人的聲音傳出去,他在對阮佳發火,嗬斥她這幾天請假,醫院忙不過來。我看了看,這裏一個病人也沒有,不像會忙不過來的樣子。我沒聽見她的聲音,於是走到辦公室前。阮佳低頭站在辦公桌前,沒有回應主任的話。男人又說:“你不要以為自己是老員工了,上班就可以鬆懈。”阮佳抬起頭,臉上掛著一絲討好的笑容,說:“主任,我知道了。”那男人像是滿意了,又繼續說起阮佳之前的表現不錯,以後多努力。

我側身躲在門口,走廊的裏的白熾燈滋滋閃了幾下然後熄了。辦公室裏的人像是要走出來察看。我趕緊飛快跑出醫院,急切混入刺目的陽光。我走得飛快,全然不顧自己像個瘋子引得路人側目。也許是太陽毒辣,額頭上的汗水流到眼睛裏,鹽分刺激雙目,像是流淚。阮佳還是那樣,笑容怯弱,小心翼翼地賠不是。她為什麼不生氣呢?為什麼不把毛子供出來讓他去死呢?

毛子借錢那晚,我把錢扔下後回到家裏,在房間內走來走去。我質問自己剛才為什麼不狠狠揍毛子一頓?為什麼要等毛子走了才發火呢?我把房裏所有的書扔在地上,這仍然不能消解怒氣。我來回在房內打轉像頭困獸,又把椅子砸向窗口。木椅砸破窗戶飛下樓去,砰地落在地上。被砸碎的玻璃濺開,彈回我臉上。房裏已經沒什麼好砸的,床太大了,我也搬不動。我媽站在門口使勁敲門,我讓自己安靜下來。如果手中有槍,那我就要殺掉全世界。

我急迫地跑在街頭,像又回到那青春期時憤怒和茫然裏頭。就在那晚,我發誓要離開這個地方。於是中考結束後,我再也沒有回到這裏。我媽是我和這個破地方唯一的聯係,現在我要把她帶走。等我滿頭大汗衝回家裏,媽媽正在收拾東西,我跑上樓梯,她追著問冰箱要不要留著?我隔著房門說:“全部扔了。”

那塊被我砸碎的玻璃早被清掃幹淨換了新的,我也不可能再如少年一般撒火。隻是時間流逝,我已經成年,卻仍然沒有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想到這裏,我又跟那晚一樣,木然坐在床上等待著暴怒平息。

我媽媽帶著我到二嬸家裏坐坐,算是道別。離開時已是傍晚,租來的車在山裏盤旋。山坳裏有幾座石灰礦,還有礦工在幹活兒。他們把水潑進石灰堆裏,騰起一陣白煙。這些人就像些緩慢移動的白麵團。我打開車窗,嗆鼻的石灰味就飄進來。

我漠然看著窗外沒有說話,司機跟我媽在聊天。下了山,司機指著一處亮著燈的人家說:“看,那就是前幾天被殺的司機的家裏,正在辦喪事。”他把車速放緩,我們望出去,那家門前搭了木棚,幾個戴孝的人坐在裏頭。司機告訴我們,蘇大通的案子破了。警察在石灰礦山後找到了屍體。司機說,那晚蘇大通拉著那對年輕情侶開車上山,路上還經過自家門口,半途又上來幾個年輕男人,租客說是他們的朋友。他們讓蘇大通來回繞了幾圈,最後把他逼到山裏,一鐵棍打死。

這幾個青年開著車回到鎮上,想往北逃更遠。那晚蘇大通的老婆站在屋前看著汽車第三次路過門口時,蘇大通已經死了。幾天後,那幾個小青年想要賣車,卻起了爭執,其中一個到公安局自首,警察抓了兩個人。聽說把蘇大通的屍體找回的時候生了蛆,由於天氣太熱,他快爛在草叢裏。小鎮上的人辦喪事一般都熱鬧,老人去了是喜喪,病人去了是解脫。蘇大通的喪事不是這樣,隻有一片冷淡肅穆。大概是因為凶死,不能熱鬧。

汽車開回車站,小鎮沉浸在夕陽的餘暉之中,路上的行人腳步匆忙,想要回到家裏。工人們也下班了,遠處傳來火車鳴笛聲。這時暮色四合,小鎮破敗的街景即將沉入黑暗,路燈就快亮了。一天又要結束,明天會準時到來。

我們站在汽車站裏,當日蘇大通就把我送到這裏。當時還在擺攤的司機起哄讓他買西瓜請客。有對情侶走過來,問去臨縣鄉下多少錢。其中有個司機出價一百五。我媽站在街口,先是看了我一會兒,才走上來替我拉箱子。那對情侶嫌價格貴,正在講價。蘇大通說,一百二我去!然後他就載著他們走了,然後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