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間不由得出現了一層隔閡,於是隻剩下爭吵,冷漠,互不理睬。甚至有一年父子間說的話沒有超過五句。
最後初中畢業那年,父母決定讓我離開家裏,自己去海口上學,我帶著對爸爸的厭惡走了,忍受著舉目無親和巨大的孤獨,麵對大海,反而讓我覺得更加孤單。
高一那年中秋,坐在宿舍看著同學們一個一個收拾東西在父母的陪伴下回家過節,那天夜裏我一個人坐在草坪,忍不住地開始想念我爹娘。明顯離得遠了,往往能拉回心的距離。
我想起了一些爸爸曾經對我說過的話,想起了曾經和爸爸一起打打鬧鬧度過的日子,想起了爸爸不厭其煩地跟那時僅僅覺得因為我站著撒尿所以我是男人的我談論怎麼樣才是一個男人。那時爸爸總對我說,有一天你會懂。
漸漸地,厭惡、鄙視變成了想念、後悔,和對爸爸的理解。後來我給爸爸寫了一封信,爸爸不久之後給我回了,看著信,我覺得多年來的心結打開了,我知道有些話,我們互相說不出口。然後有一天,一個陌生的女人給我打電話,告訴我她是我姑姑,我隱約記得爸爸有這樣一個妹妹,爸爸叫她來看我。姑姑對我很好,幾乎無微不至,讓我不再覺得舉目無親。姑姑告訴我,她一直知道我在這兒,爸爸不可能真的讓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外麵。
當時我沉默不語,可能這就是悶騷的父愛。
爸爸很不顯老,以至於我一直覺得爸爸沒老過。隻是那天,我看到爸爸在廠裏和員工聊天,笑的時候,眼角的皺紋一層一層地疊起,就像一夜之間起來的。那時我仔細看著爸爸,發現那個談笑風生外表永遠比實際年齡年輕十歲的男人真的老了,眼睛失去了一直在我印象裏的神采。
回想起三年前,爸爸在我麵前,跟我說,打算離開重慶,回到廣東。那時我雖然已經一年沒有回重慶了,但是依然覺得那是熟悉和熱愛的地方,隻要家在那裏就行。我搖著頭說這次絕對不回。這是我第一次這麼強硬,對於又要離開一個地方。
過了一陣爸爸說,我們這代人最講究落葉歸根,人過半百了,老了,總要落葉歸根的,始終還是要回到自己的地方的。那時爸爸看著我,我在爸爸的眼睛裏竟然看到了一絲哀求。我想起姐姐跟我說的,爸爸是個喜歡到處跑的人,但是他從來沒有讓一家人分開過。我心裏突然就酸酸的,原來一晃已經那麼多年過去,你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隻是一個累了想回家又怕兒子不願意的爸爸。
你總是在心底默默地期待著,等著有一天兒子回過頭來發現你的愛,和你心意想通,和你相互理解,等著“有一天你會懂”。
隻是我懂了,你卻老了。
很久很久以後,我突然想起來小的時候,有一天爸爸把我抱到樹上,然後他在下麵看著我,他說你自己能跳下來嗎。我看了一下,覺得挺高,就搖頭。然後爸爸說,那為什麼你肯讓我抱上去。我沒答出來。
爸爸說,因為你知道我是你爸爸,所以一定不會讓你摔著,也一定會抱你下來。
我突然覺得很有道理,點了點頭。
然後爸爸說,爸爸媽媽就是在什麼時候都會照顧你們,看著你們,不會讓你們摔著的人,知道嗎?
我使勁點頭,因為我知道,也很相信這一點。
後來生活漸漸好了起來。我和姐姐也漸漸長大,隻是那幾年在我記憶裏,卻依然清晰。那時候一家人反倒很開心。
回想起來,他們就像向日葵一樣活著,無論黑夜多長,無論烏雲多濃密,他們總相信有一道光會穿透天空,他們始終相信陽光會灑滿一地。
我想起小時候上美術課,老師問,花是什麼顏色?我們大聲回答:紅色!
草是什麼顏色?我們回答:綠色!
那麼天空是什麼顏色?我們再一次大聲回答:藍色!
所以無論曾經,此時,又或者將來,我始終堅信小時候脫口而出的東西,都是對的。
藍天就一定有太陽,像向日葵一樣去生活,等著陽光灑滿一地。
傍晚的回思
駱瑞生
我從我爺爺身上越發發現,人一老就驀然寂寞了。
我記得小時候第一次寫毛筆字,小小的身子趴在桌子上,手像是雞爪一樣抓住毛筆杆子,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寫得歪歪扭扭的。我爺爺就在背後看,我很想在他麵前寫得好一點,想得到他的讚揚,可是我爺爺一直沒說話。那是一個沉默的下午,我記得還有雞蛋似的泛白的太陽,爺爺那時還年輕,我的心顫抖著,因為背後有爺爺在注視。那時我不會想到多年以後,爺爺戴著老花眼鏡也看不清楚字時,他給我說:“你來寫吧。”於是我就坐下來寫,我爺爺依舊如多年前那樣在背後看,依舊不說話,但我知道有一些東西永遠改變了,一些我無能為力的東西。
我現在一直在回想,我的啟蒙老師應該是我爺爺,不是爸爸,不是媽媽,不是老師,而是我爺爺。我爺爺沒怎麼讀過書,就上過兩三年的私塾,偶爾受到他三哥的一些提點,我三爺爺曾是私塾的先生,就這麼認識了幾個字,知道了一些道理。他那時有三本泛黃了的、摸得很皺的線裝書,一本是我們家族的族譜,一本是講乾隆皇帝風流史的《鸚哥記》,再一本就是講梁山泊祝英台的《梁祝》。後兩本書都是傳說演義類的,估計是以前說書人的唱本,全是七言的,且押韻,和古詩差不多,這是可以唱的。我小時就在爺爺的膝蓋上聽他用蒼涼的聲音唱“十八相送”、“化蝶”等等。以至於很多年後,我對韻文學如此癡迷,簡直拿來度此有涯之生。我爺爺不知道把這三本書翻了多少遍,他能將書裏的內容倒背如流。每到夜晚,他的歌聲就響起,和夜色混為一體,燈火綽綽,歌聲杳杳,而我的童年就在這歌聲中漸漸遠去。
可是如今,他再也不唱了,書不見了,詞也忘了,比我小七八歲的堂弟再也沒有如此耳福。我爺爺不唱了之後就隻是偶爾抱著大部頭的族譜在陽光下看,看得很認真,指著一個又一個的名字給我講。他講述時很認真。他在寂寞的後半生,一直在重複過去的事。老了就真的老了,未來已經不屬於他,屬於他的隻有那漸漸縹緲的過去。
我爺爺是一個執拗、有家族情結的人,他不厭其煩地給我說先祖們的故事,帶我去拜祭先祖們的墳墓,過年時帶著我給先祖們燒紙錢。本來應該是他帶著我爸爸,我爸爸帶著我,以這種順序記憶祭奠先祖們的,可是我爸爸對這些事特別沒興趣,總是早早跑不見了,我爺爺就隻好把我當成了我們家族的傳承人。他總說,一個人是不能忘根的,不然就飄遠了。在爺爺的耳濡目染下,我對這些很有興趣,我願意去記憶我的先祖,去記憶那些已經過去了的人和事。現在讓我說我們家族,我能說到前麵七輩,叫什麼,娶的妻子叫什麼,現在葬在哪裏。我們家族和我同輩的人,估計隻有我一個記得這些了。
後來我二叔舉家遷去湖南,非要帶爺爺去,讓爺爺在那裏養老,可是爺爺斷然拒絕了。他隻是說水土不服,他再也不能說重話了,一句話撂出,任由二叔說破嘴也沒用。我二叔終究舉家遷去了,我爺爺是傷感的,這個家已經支離破碎了,他終究沒能守住,沒能像他的爸爸,他的爺爺那樣,把這個家族團結在一塊兒。他後來終於給我吐露真相時說,他是害怕死在那裏,那樣就不能落葉歸根了。於是他常常悵望著遠處的山巒,那裏有他的小兒子,可是和故土,和家族比起來,隻能這麼悵惘了。
世間上有許多人離開故鄉後,就再也沒回到故鄉,他們在異鄉娶妻生子,生老病死,這是多麼自然的事情啊,就像蒲公英將種子吹送出去。可是在我爺爺看來,這是不可接受的。
我家的男丁體型都偏瘦,我爺爺如是,我爸爸如是,我更如是。我小時體弱多病,經常鬧頭疼、肚子疼,那時我爸爸媽媽在外謀生,就隻能我爺爺送我去醫院了。他背著我,邊喘著氣邊走,我就伏在他的背上,特別安靜,疼痛似乎消失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讓人安心的脊背,似乎有一種治愈人的魔力。我爺爺在背我時總是念叨著一句話“寧願背千斤,不願背肉墩”,就是說背人是特別累的事情。
我現在時時想起這一幕,在故鄉孤獨的路上,我們兩爺孫默默地走著,默默地走著。想起時,我就特別想爺爺生病一次,然後我好背著他去醫院,不管多遠,我都背他去。
漫漫人生,終究彈指即過。我現在回想,覺得7歲的我, 18歲的我,23歲的我,都是在匆匆又匆匆的流年中到來又過去,而我爺爺也是在同樣的流年中變老。
我第一次察覺到爺爺老了是什麼時候呢?我初中有記日記的習慣,我是在初二的時候就發覺了這點,那是我寫在日記裏的。那是秋雨霏霏的傍晚,我放學歸來,見到我爺爺在秋雨中歸來,他身披秋雨,麵目模糊。一刹那我就感覺到,時光像是腐蝕物質一樣在腐蝕他,而我蓬勃的青春和他形成了鮮明對比,和我一比,他可憐至極。他像是下著雨的傍晚,雞鴨歸圈,山鳥止林,一切都驀然寂寞下來。而他此後的人生終究是越來越寂寞了。
我有次回去,發覺爺爺的耳朵不好使了,好多話都聽不清楚,幸好眼睛還好,腿也還好。
我再一次回去,他不但耳朵不行,腿也不利索了,走路都近乎挪了,我先讓他走很久,才一會兒就追上了。
當我再一次回去,卻發現他的眼睛也不行了,太陽剛落下去,他就什麼都看不清楚了。
這一切都恍然如夢,太讓人猝不及防了,他似乎是一下子就老了的,可是細細想來卻不是這樣,他老的每一步每一點都有跡可循。他是慢慢老的,正如我慢慢長大一樣。可是我都忽視了,我犯了一個不可原諒的錯,我忽視了他一直在老去。
我因為求學,離故鄉越來越遠,離那下著雨的傍晚越來越遠,我現在有種身份模糊的焦慮,我還是地地道道的鄉野之子嗎?或許已染上了城市的喧囂和光怪陸離,於是我不能區分。隻有當我靠近他,我才清晰地知道,我的一生早就注定了,我永遠也不會改變。在爺爺枯死樹皮一樣的臉上,我看到的是一種歲月,一種傳承,一種延綿不絕、滾滾流去的血脈之河。
曹操有詩雲:“老驥伏櫪,誌在千裏。”我爺爺的確老了,但是沒有這麼多雄心壯誌了,就是他年輕的時候也沒有過雄心壯誌,他年輕時跟著同村的人去過一些地方,不多,我在二十歲之前就走完了他一生走過的地方。他隻想讓家人吃飽,就這麼簡單,和所有謀生的男人一樣,堅毅,無奈,流離,最後歸家,永不再往外麵的世界踏出一步。我覺得有種東西可以形容他,他就像恒星老去了,不斷塌縮塌縮,最後變成什麼都沒有的黑洞。這就是他一生的運命。不過他依舊不愧為一個優秀堅毅的男人,他延續了家族,或者說開創了一個家族,使得這個家族的人繼續生活下去。
我姑姑小時候生病,發高燒,爺爺和奶奶四處求醫都沒能治好,最後我爺爺隻能把希望寄托在迷信一途,他給鬼神許下諾言,隻要我姑姑病好了,他今後的歲月每逢初一、十五都吃素。然而我姑姑終究沒能得到鬼神保佑,高燒把她的腦子燒壞了,她成了弱智。而我爺爺卻將這個諾言遵守下來,在他心裏,鬼神沒有奪去姑姑的性命就已然是保佑了,於是他將這個諾言遵守了四十多年,並且在以後的歲月繼續遵守下去,直到他死去。
死,是件神秘的事情,可是對於我爺爺,死不過是一個還沒有來但遲早會來的東西,他對此很坦然。在我家族有一個傳統,就是在成年以後,即可在自家山林裏尋一棵杉樹,自己培養起來,待到要死時,伐來,給自己以及妻子各做一口棺木。所以對於我爺爺,死是必然的,他在幾十年前就在等待了,等死神到來時,我爺爺估計會給死神斟一盅酒說:“我已經等了你許久。”
然而現在死也不順心了,我們現在正在推廣火葬,我爺爺奶奶生怕自己被燒成了一堆灰,一有風聲傳過來,他們就嚇得不行,隻恨死得不是時候。我安慰他們說,他們那麼大年紀應該還能享受土葬,可是他們依舊是惶恐的。我有時候在想,死估計不是最可怕的,因為已經做了幾十年的準備,最可怕的是身後事,因為那時已經無能為力。
我爺爺喝酒一天隻喝一小盅,不會再多喝一點兒,我曾問過他有無喝醉過,他想了想說,我從來沒有喝醉過,一次都沒有。而我在問他的時候我已經爛醉過兩次,於是我也告訴自己,以後再也不喝醉了。他常說酒要喝適量,路要慢慢走。我相信他的話,一天一小盅,在結束時終究會大醉不醒,路慢慢地走終究會走到。
我看龍應台的《目送》,上麵有句話說: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隻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這句話太絕情了,不是如此的,親情不是如此的,親情應是一個更宏大更複雜的命題,不是三言兩語就能道盡的,它是和歲月和生命的一場冗長的對話,是一次深夜舉燭,黎明遲遲不到的,久久的交談。父女母子一場,是世間上最大的緣分,距離,死亡都不是漸行漸遠的理由。
唯有你們值得講述
王臣
之父親
你是一個固執、隱晦、孤獨的男人。
你年輕的過去他並不透徹了解,隻知一些皮毛。他知道,你年輕的時候,特別英俊。小鎮上的男人女人都知道,鎮子上有這樣一個漂亮的男人。那時候你內心應當是溫和的、清朗的、驕傲的。
他也知道你特別有文藝天賦和運動才能。他記得自己小時候,經常聽到你在家扯開嗓子唱京劇。彼時,你也不過四十歲左右。雖然風華不再,卻依舊有一種青翠的生命力透出來。
隻是,你年輕的生命時辰裏,運途不好,曆盡波折磨難。所以後來你變成一個對這個世界都不再信任的人,變得狂躁、暴烈、簡單。猶如迷失的少年,內心有溫暖的需求,卻要作出不可靠近的孤獨姿態,冷漠對待所有人事來保護自己。
他知道,你是痛苦的、脆弱的,你像個孩子。隻是你處處小心,卻唯獨做下一件錯事,令他與你對峙。你將內心的怨怒發泄到那個始終深愛你的女子身上。你激怒了他。所以,他經常與你吵架。一直以來,你們用彼此傷害的方式來相愛。
他知道,你們一旦彼此麵對,便猶如對鏡自談。彼此的所有,看上去都是相似的。你們隻是無法用恰當的方式來對待彼此在自己內心當中所不能偏移的重量。不是用力不夠,便是用力過度。總是不妥。
但,你是他的父親。你們始終是父子,他的身體裏流的是你的血。於是,他亦敏感、孤獨、脆弱,帶著天生的一種嬰兒氣息。他也知道,你們內心始終長存一份愛是給予彼此的。那愛,隱秘、沉重、深刻。
你們對彼此希望的不多。比如,他隻希望你,能夠重新放開內心溫柔,對待你最愛的也最愛你的人。比如她,他的母親,你的妻子。他亦知,你們不會放棄彼此,直到死為止。
下一世,你們可以做兄弟,依然是親人。
但是,他來照顧你,他想。
之母親
01
她小時候特別纖弱。彼時,她的老家有竹編的雞籠,形狀像一間房,中間留著窄小的門,是一道入口。她瘦小得可以鑽進裏麵去。每次她回憶起來兒時的時光,臉上都有一種少女似的單純笑意。少女時光,她過得歡悅、輕鬆、自在。
那些年光,她仿佛還是一顆溫馴的塵埃,未染世事滄濁,從裏到外,都透露出一種潔淨如蘭的氣質。但後來,她長大了。變成婷婷美人之時,生之運命卻波詭雲譎。她被光陰顛簸,茫然不知前路,時時深陷困頓。
婚姻是一座迷霧森林,她走進去之後,開始丟失了身體裏最清脆鮮麗的水分。她對自己過往的愛情絕口不提,任憑他如何逼問,也是惘然。她有自己的道德體係,並且堅固、完全。
她,素樸善良,貞靜賢淑,事事親力親為,把周身的人情顧及得周全體麵。她常年勤懇操勞,怨言始終都是很少。即便有,他聽在耳朵裏,亦覺得那是她理所應當做的事情。她本就應當行使所有抱怨的權利。但是她絕少。
那一年七月,她在工作的地方滑倒,摔壞了腰,恢複一年也沒有康複徹底。因她總是忍不住要奔波、勞碌。他把一切看在眼裏,卻又總是酸入心底。
他時常怨及自己單薄的身體和尋常的能力。他始終期望自己變成一株參天大樹,為她庇護,但這卻不是時間所能給予他的特例。她的身體已不如往年強健,她的麵容裏亦開始隱藏不住某一些賁張的倦意。
那麼,這是否已證明,她真的老了?老,是一個殘酷的、黑暗的、甚至絕望的字眼。她默不作聲地獨自黯然,不讓任何人知道。其實,縱然她再頑強,也始終會畏懼,年事蒼老。她想,自己到底亦不過隻是一個感情甚為細膩的平常女子。
那一日,他收到姐姐傳來的簡訊。她說,你給媽媽打個電話,她很想你。然後他心裏一頓,有一種辛楚覆沒。電話接通的那一刻,他說了一句“喂”,然後那一頭便傳來刹那即生的哭聲。那是她最原始最脆弱的表達。他終於知道,有一種愛,無法言說,因為,太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