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要好好的03(1 / 3)

第二章

山河故人

人必須要像向日葵一樣活著。

在黑夜裏等待,在狂風暴雨裏等待,

就算隻出現了一點點陽光,

也想努力朝著那些光生長。

最好的禮物

劉墨聞

送禮是一個技術活,要暗自揣摩對方的生活狀態,個人愛好,然後對準要害,投放糖衣炮彈。當然也有送不準的時候,或者說大多數時候是送不準的,因為你不可能完完全全地了解一個人,又或者對方也不會好意思到開口向你要一樣東西的程度。

但是給父母送禮這件事,比起給別人送禮,更不一樣。舉個例子,學生時代,父母過生日的時候,我都會拿手中的錢給他們買衣服啊鞋子啊雜七雜八的東西,其實年輕人的眼光並不是很適合他們,但是他們嘴上都說喜歡。等到了成年以後,也懂事了,就開始給錢,幾千上萬不等。可是給錢也有問題,父母不舍得花,都是偷偷存起來,說要給我攢老婆本。我就變換著招式想從他們嘴裏套出點消息,想知道他們喜歡什麼。

去年母親過生日,給她換了一部新的三星大屏手機,母親很是歡喜,拿著到處拍照,發朋友圈,每天對著它刷來刷去,我爸在旁邊總是一副看不慣的樣子。

等輪到老爸過生日的時候,我問老媽爸爸到底缺什麼,老媽說:“你爸什麼都不缺,也沒什麼可買的,不過他倒是很喜歡我的手機。”

我心想完了,老爸這是吃醋了,該不會是也想要一個三星大屏機吧。我和老媽打趣說:“荷包吃緊,再買一台恐怕自己就窮了。”

老媽說:“你爸向來艱苦樸素,應該不是那個意思。要不然你問問他,和他客氣客氣,看看他到底想要什麼?”

於是我拿起手機假心假意地打給老爸問他,過生日想要點什麼,老爸就繞著話題走,說什麼也不缺,也不知道要點啥。我想探探口風,隨嘴一說:“要不給您換個和我媽一樣的手機?”

結果老爸說:“那就換個比你媽的屏還大的,氣死她。”

唉,傳說中的搬起手機砸自己的腳。

放下電話,我忽然想起大學剛畢業的那一年春節,我第一次用自己正式的工資給他們買禮物。我父親的禮物是我托朋友從香港帶回來的博朗剃須刀,造型精致,剃須方式新穎,單純從外觀看,像一個精密的電子產品。我父親甚是喜歡,甚至有一天早上出去買油條,他還拿著剃須刀,一邊剃一邊下樓溜達。

我因工作需要有時候會去別的城市出差,錢包裏總是有一些酒店的貴賓卡。我爸看見這些卡唉聲歎氣地說:“年紀輕輕的,注意身體啊。”

我懶得理他,一個人躲進臥室,任由他們翻我東西。從那以後,我爸就再也不拿著剃須刀買油條了,而是喜歡把我從被窩裏拽起來出去吃早餐。依著他吧,兩個人出了小區走了很遠去吃羊肉餡兒餅,喝羊肉湯。

吃到後來我膩了,就抱怨說:“這羊肉騷味兒太大了,家附近什麼不能吃,非要跑這麼遠吃這些東西。”

老爸慈祥地說:“你知不知道你小學時候又瘦又小,老是挨欺負。我怕你營養跟不上,就在單位廠子裏給你養了一隻羊,每天下班去擠奶,第二天給你當早餐,那時候我都沒怕羊騷味兒。”

我忽然覺得心裏一暖,心想要不是爸媽這麼細心地養著我,可能我身體也不會長得這麼好。

一大碗羊肉湯囫圇吞下,幸福感爆棚。

老爸看見我喝得痛快也非常高興,興高采烈地說:“我跟你講,這玩意兒對腎最好了,你正是需要的時候,再來一碗吧。你看你,別不樂意,我跟你講女人老得快,男人虛得也快……”

“爸你別說了,哎呀老板再來一碗吧……”

至今我都記得隔壁飯桌姑娘看我的眼神。

後來我陪著母親出去置辦年貨,在超市遇到母親的同事,我媽和我開始都是滿臉堆笑地打招呼,可是後來同事叔叔隨口問了一句:“去年見你兒子走的時候是這身衣服,怎麼回來還是這身衣服,換都沒換啊?”

瞬間老媽的笑容就僵了,和同事道了分別後,轉身對我說:“我才注意到,你怎麼也不好好打扮打扮你自己,你好歹也算去過資本主義社會的人,回來怎麼還是這個德行,一點也沒有榮歸故裏的feel?”

我心想,媽啊,您這都哪裏學的詞兒啊?還feel?我回家過年又不是走秀,穿什麼哪那麼多講究。

老媽隨手給了我一遝子錢說:“去換一身,不夠自己填點,打扮精神點,別給我丟人。”

回來之前我曾千萬次構想過我們母子在一起相處的樣子,母親大人應該總是熱淚盈眶地心疼道:“你看我兒子都瘦了,在外麵吃了很多苦吧。”

然後我和母親緊緊擁抱,鏡頭拉遠,周圍所有群眾集體起立鼓掌,多麼感人的一幕。

可現實卻是我被老媽丟在商場裏選了兩個多小時的衣服,不選好,不許回家。那時我想老媽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物質虛榮,暗自生起老媽的氣。

大年初二晚上,最恐怖的事情終於到來了,年終大拷問,我如臨大敵般以頭疼為由躲進裏屋,門縫虛掩,伺機而動。親戚們正襟危坐,展開了激烈的討論,每家孩子幹的都是拯救世界保衛和平的活,選的愛人基本都是高富帥、白富美。到我媽這兒,為了不甘示弱,我媽也替我的工作虛張聲勢了一把。後來討論在一片掌聲中結束,伴隨著一首《今夜無眠》,為首的二姨媽大有春晚朱軍之範兒,散會時還補了一句:“我們明年見。”

等親戚都走了,我問老媽說,你們聊天的話題什麼時候能從孩子的婚姻與待遇,上升到有關孩子理想的層次?

我媽說:“因為大家都活在現實裏。”

我又頂嘴說:“那為什麼不能現實點,做什麼就說做什麼,哪那麼些責任重大的事要我們扛?吹這個牛過哪門子癮?”

老媽一下子就急了:“誰吹了?我可沒吹,你幹什麼我都如實說。”

我耐不住性子又說了幾句,媽媽氣得轉身進了屋。

老爸過來打圓場,推我去裏屋道歉,我心想大過年的不惹老媽不高興。我進屋說了我特別不願意說的三個字,“媽,我錯了。”

老媽看著我說:“我不是虛榮或非要炫耀,我隻是想表達我兒子不比別人差,也許方式不太對,但是我知道,你是最棒的,以前是,現在是,以後還是。”

哎,折騰了二十幾年,以前覺得最好聽的三個字是我愛你,現在才知道最好聽的是,我錯了。

老媽原來還有個我特別不喜歡的習慣,就是愛翻我手機的照片。還要按著照片上的人或地方,挨個問一遍,這是哪兒,這人幹什麼的,和你什麼關係。有一次我不耐煩,拿著手機上了鎖,她像孩子一般拿著手機讓我解開,我任性著說就不解,她坐在沙發邊上失落了好一陣子。

最後老媽緩緩開口說:“我就是想看看你在外麵是怎麼生活的,你都去了哪兒,看了些什麼。”

我忽然一愣,瞄著母親垂下的視線,她注視著團在一起的雙手發愣,一刹那,我竟有種莫名的難受。在我開始真正意義的獨立生活以後,就已經逃離了她的視線,所以她開始用意識和猜測去拚湊我的生活,在腦海中一點點腦補著我的世界,或許她並不是想幹涉我的隱私,她隻是想把印象中的那些想象變得更具體一點吧。

元宵節那天晚上,我無聊地刷著微博,大家都在感歎過節一年比一年沒意思,除了吃就是睡,深感同意,轉身對看電視的老爸說:“過年越來越無聊了啊。”我爸看了我一眼,悶笑一聲。

晚上快零點時老爸興致勃勃地說:“走,兒子,跟我出去放鞭炮。”在東北吃餃子湯圓之前要放一大串鞭炮,是習俗。小時候就盼著這個時候能出去看看煙花,放放自己攢了許久的各種小鞭炮。年紀大了,也沒這興趣,但是真心怕老爸腿腳慢,點不好這鞭炮,看他興奮的樣子,實在不想潑他冷水,不情願也隨他下樓,心想小時候他最討厭放鞭炮了,那麼吵,還危險。今天怎麼了?

下樓以後我放了一個二踢腳就感覺那個鞭炮把橋炸塌的新聞也許是真的,太響了,軍工廠生產的嗎?這玩意和手雷有什麼區別?不打算再去放第二個,還被老爸嘲笑了一番。

老爸沒等我緩過神來就去放第二個,點燃了以後往回跑的時候,我看他緊張地閉著眼,笑得嘴快咧到耳朵邊的樣子,忽然熱淚盈眶。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小時候,我想放鞭炮,自己還不敢就扭著父親的衣襟讓他幫我放,然後自己躲得好遠,注視著,老爸捂著耳朵點燃鞭炮,五官縮成一團。後來我坐在他的肩上看煙火,兩隻小手緊緊地抓著他的頭發,五顏六色的火花在臉上印開,刻下童年最美的回憶。

老爸跑回來時我緊緊地摟住他的肩膀,一起聽巨響,一起抬頭看天上的煙火。老爸笑著說:“過年真好。”我貼著父親耳邊說:“爸,我錯了。過年真好啊。”

煙花不時地占領蒼穹,偶爾還照亮了淩晨的街道,我看見我和父親兩人一高一低的影子,隨著煙花的閃爍時隱時現,就好像小時候一樣,隻不過那時矮的是我,高的是爸爸。歲月總是開這樣的玩笑,讓多年以後的我們故地重遊,感慨萬千後對歲月時刻懷有敬畏之心,褒獎之意。我隻求時光你慢些,那些青絲與纏皺,晚些爬上父母的容顏,也晚些爬上我的心頭。

晚上回去吃飯,我和老爸對酌幾杯,父親酒興大起,拿著筷子敲著杯,打著節奏唱著歌。而剛才看煙火的情景儼然曆曆在目,我忽然明白父母都是在期盼孩子的成長和懼怕歲月流逝的糾結中,慢慢老去的。他們把孩子成長的每個細節刻在記憶的錄像中,像一幅畫卷,描繪著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與愛恨情仇,在連綿不斷的山脈與河流中,提著心,看著孩子一步一個腳印地行走。

那一晚我和父親喝了很多,老媽也意外地並沒有責怪我們,夜裏我睡得特別沉,夢裏任何東西都比自己大,門檻很礙事,椅子和我一般高,稻田裏全是暖暖的陽光。我沿著小溪邊一路跑,步子小還特別急,等跑過了田地才看見城市的邊緣,黑白分明烏煙瘴氣,我望而卻步,不經意間回頭,看見童年的種種景色迷霧一般鋪散開來。我有些興奮,卻絲毫感覺不到恐懼,好像年少時所有的無知、勇敢和好奇,一起都回來了。

第二天我起來很晚,一大早爸爸又拿著剃須刀去買油條了,而母親還是在床邊用我買給她的新手機一條條翻我發的朋友圈點讚。也許我們能給父母最好的禮物,也就是在未知的跋涉中,讓自己盡量活得好一點,讓他們放心一點,每每感到疲憊、倦怠的時候,還能望著家的方向,想著山的那邊,想著故鄉的風景,想著已經有些微微傴僂的父母和歲月山河裏的故人。心之歸處,即是吾鄉,即使眼淚過後,也還有力量。

去年年中的時候,我打算送點新穎的禮物給爸媽,自己出錢給他們報了個旅行團,讓他們出去玩玩。開始他們不太想去,最後依著我,去了東南沿海逛一圈,回來以後我問他們玩得怎麼樣,老媽拿捏著姿態說:“還行吧,景色不錯。但是酒店環境不滿意,浴室隻有沐浴液,沒有洗發水。”

我說:“哎喲,老媽,那都是沐浴露洗發水二合一的,你看你老土了吧。”

老媽一臉不屑地說:“哼,不就是倒在一起麼,誰不會啊。”

哎,送禮難,給父母送禮,不能更難。

像向日葵一樣活著

裏則林

長大以後,我開始相信每個人的天空都有灰色的時候。

我想起很多年前,我感覺特別灰暗的時候,那時候我總是期待,會有某個人某件事或者某個遭遇,它就像從層層烏雲裏穿透出來的一道陽光,然後所有烏雲嘩啦啦地全部散開。

那時候我不知道那道光什麼時候來,也不知道會不會來,但是卻像向日葵一樣,翹首以盼。

那時候我覺得,人,必須要像向日葵一樣活著。在黑夜裏等待,在狂風暴雨裏等待,就算隻出現了一點點陽光,也想努力朝著那些光生長。

六歲那年,家裏突然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隻是那時候小,看著隻剩下一張床墊的房間,我竟然覺得很新鮮。

後來搬到了一間老舊的房子,我當時也沒有特別大的心理落差。那年生日,媽媽給我買了一塊6塊錢的小蛋糕和一瓶汽水。那時候媽媽眼裏帶著內疚,我卻突然懂得了很多。我不再問媽媽為什麼現在住這裏,不再問媽媽要禮物,也不再那麼嬌氣。

那天,我手裏拿著汽水,一家人在外麵散步,我記得那天我盯著路邊的麥當勞,在那個很多人不知道麥當勞是什麼的時候,我卻已經熟知裏麵賣些什麼了。我問姐姐,我可以跟媽媽說我想吃麥當勞嗎?姐姐搖搖頭。

我和媽媽一起去菜市場抬了一袋麵粉回來,媽媽說,以前都坐小汽車,現在累壞了吧。我說我不累,要是媽媽累了,以後我就再給你買小汽車。媽媽很開心地笑了。姐姐告訴我,麵粉比米便宜很多,耐吃很多,所以以後你要懂事,不能耍脾氣。我點點頭。

那年我很孤單,每天陪伴我的是一個小籃球和一個釘在門後麵的小籃筐。我覺得那年我沒去上學,是因為沒錢。媽媽每天教我背誦很多唐詩,教我寫字,給我講童話故事。媽媽會耐心地給我解釋,為什麼這個大詩人這麼出名,這首詩講了些什麼。

後來父母為了生計,隻能低價收購很多半成品衣服,然後通宵給這些衣服釘紐扣。那時候我躺在床上,從門縫裏看著爸爸媽媽蹲在地上,像機器人一樣重複工作著。第二天醒來,從門縫裏仍然看到他們在重複著這一個動作。某天早上,不知道為什麼我悲從中來,我站在門縫偷偷看了很久,突然大哭起來,問爸爸媽媽為什麼都不睡覺的。媽媽抱著我一直安慰我,說他們隻是起得早。

後來家裏又有了車,不過是自行車。上海冬天的時候特別冷,媽媽載著我去少年宮學英語,然後媽媽又在教室門口一直等著我學完。有一天回去的路上,我看到媽媽紅腫的雙手,然後我一直留心看著路邊。等我看到一個地攤,是賣手套的,我叫媽媽停車,然後拉著媽媽,叫她買一雙手套。我記得那個手套要18塊錢,弄得很像真皮。

媽媽她不舍得,媽媽說冬天就快過去了,還買它幹嗎。小時候我臉皮挺薄的,但是那天我鼓起勇氣跟阿姨說,阿姨你便宜點吧,我媽媽要騎車,手都紅了。我感覺我說著說著就要哭了。阿姨估計被我感動了,她9塊錢就肯賣了。那天回去我看著媽媽戴著手套,覺得很開心。

那幾年,父母的天空一片灰色,但是爸爸沒有像身邊一些人的爸爸,從此一蹶不振,借酒消愁。爸爸從前愛喝酒,那幾年卻變得滴酒不沾。而媽媽也一直陪著爸爸,陪著我們。

記得有一年過年,回到老家,在老房子裏,姑姑帶我看了以前爸爸住的房間。我翻看著桌上滿是灰塵的紙張,有爸爸年輕的時候和別人寫的信,爸爸的字體很特別,一眼就能看出來,有隨手塗鴉畫的畫,終於知道為什麼從小到大我隻會畫鳥,因為那張滿是塗鴉的紙上,全是鳥。最後翻到一本筆記本,記了一些公式,一些詩句,翻到封麵,上麵寫著一句話:走盡天下路,看遍天下景。

於是我終於理解了,為什麼多年來爸爸帶著我到處漂泊,以至於讀一個小學就換了三個城市。看這些時,感覺很微妙,因為爸爸那時候還不是爸爸,而我那時候還在不見天日地“遊泳”;你隻是在看著一個不同年代的同齡人,但那個人,日後竟然是你爸爸。

爸爸和我都有個特點,就是話多,基本上他是個風趣幽默的男人,這點上我受了一點遺傳。所以我們父子在的地方,別人一般都不想插嘴,因為他們想聽我們天南海北地談天說地。

兒時的我,充滿俠義情懷,特別想加入丐幫,每天不拿根棍或者竹竿之類的在手上就全身不舒服,沒有勇氣開始一天的生活。後來我媽受不了了,說瞎子才像你這樣,每天拿根棍子。爹聽了,從雜物房裏找了幾塊木板出來,給我弄了把木劍。當時我很高興,覺得爸爸很牛。

據說我小時候是各方麵都有天賦,小學的時候所有科目的老師都要求我進他的興趣小組。

後來我都沒參加,因為我求爸爸送我去學武術。當多年後有一天我想起這件事,我問爸爸,當初我學武術怎麼學著學著就沒了下文。

爸爸說去了兩節課,回家你發現你沒像喬峰一樣飛起來,就不肯去了。

盡管如此,由於小時候參加什麼什麼得獎,爸爸對我期望極大,以至於他下定決心對我嚴加管教,甚至嚴格到我們班主任親自找他談話,給他講“揠苗助長”的故事。

但是隨著時間流逝,我逐漸長大,爸爸作為一個父親的威嚴漸漸在我固執的心裏失去了效果。我屬於吃軟不吃硬並且在沉默中爆發的類型。我默默地做一切與我爹的期望完全相反的事情。

並且由於三番兩次地突然就離開熟悉的城市,去另一個陌生的地方,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願意不願意,接受不接受,我內心漸漸地變得很難讓人走近。於是一個悶騷的男孩和一個悶騷的男人就這樣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