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啟程,太極之巔(2 / 3)

然而,每日破曉之時,總會有一兩隻羽翼絢爛的玄鳥,迎著燦爛的曙光,向著初生的朝陽不惜一切地高歌。它們的雙目被第一縷光芒刺瞎,但它們不會因此停止,依然倔強地鳴唱下去,直至力竭啼血,直至燃盡生命。

玄鳥生於黑暗,卻不屈從於黑暗。或許它們的朝歌並不能改變它們的宿命,但它們依然不惜以生命為價,頑強地唱出對黑暗的憎恨,對光明的憧盼。或許它們的命運有一天會改變,或許永遠不會,沒有人能夠預言。但至少它們知道,生於黑暗是無法選擇的宿命,但是屈從黑暗絕不是注定的命運,或許反抗宿命並不能得到希望,但若屈從宿命,則是真正的絕望。

人可生於黑暗,卻不可屈從於黑暗。”

成湯王拿著王印的手緊緊握起。

“或許我子天乙並不能改變子姓一族的宿命,但至少我們已不再屈從於它。商王朝已經主宰了凡間的九萬裏天下,我們子姓一族將背負著永不熄滅的希望,與所有不願向宿命屈服的人們一同戰鬥。隻要我們的心不停息,幾百年後,或許幾千年後,我的子孫一定能夠看到無數玄鳥在天光下自由翱翔的景象,那個子姓一族,憧憬了無數世代的美麗景象。”

我望著成湯王深邃的瞳仁,心中思緒千萬。

成湯王放下王印,緩緩握起我的右手。那時我感到一股暖流從他的手心流遍我的全身,我說不清那種體會,隻感到心中瞬間溢滿了磅礴的希望。

當那股暖流從我身上消失之時,成湯王鬆開我的手,輕聲說道:“我已經把我的神力傳給了你,你要憑借著這股力量永遠活下去,將我的遺誌傳承給子姓一族的後人,使他們的心永不停息。

伊尹,我們並不孤獨,世上一定還有與我們一樣沒有屈從於宿命的人,你要找到他們,將《湯誥》托付給他們,背負著凡間的牽拌與希望,與他們並肩而戰。”

他凝望著窗欞外燦爛的天光,嘴角彎起不懈的微笑。

“神可以毀滅一切,卻惟獨不能毀滅世代傳承、永不停息的希望。”

成湯王死後,我遵循他的囑托,在每一任商王登基之前,都將《湯誥》中所記述的一切告予他們。同時,我也不得不繼續履行子姓一族的血之宿命,殺死每一代的神力宿主。同時,我暗中四處搜尋能夠與商王國成為盟友的勢力,為早日反抗朝聖天籌備力量。

我首先拜訪了因夏國滅亡而隱居暗地的“四獸”,向他們講述了成湯王的遺誌,經過或繁或簡的勸說,終於將他們一一說服,歸於商國麾下。

其中答應得最為爽然的就是“饕餮”,也就是繼承母誌的方雷之女姬落。從這個少女澄澈而深邃的眼瞳中,我清楚地看到了姬氏一族從未有過的堅強與夙願。

隨後,我又在亳都的郊野發掘到了一個精通體術的少年,他叫黃嵐,雖然極有修習方術的資質,但卻把這種資質全部用來修行體技,因此精通“七術”與十三截棍法“千楓”。我將他召入宮中,他也不負厚望,屢建功勳。商曆八十三年的一次比武中,黃嵐將“四獸”一一擊敗,被商王封為“護國武成王”。從此,黃氏一族成為商王朝的一柱,拱衛成湯江山六百餘年。

雖然商王國的力量正日漸雄厚,但我知道,僅靠這些力量仍然無法與朝聖天相抗衡,我必須找到更為強大的盟友。我沒有放過任何一個細微的線索,苦尋百十載,依舊一無所獲。

正在我深感一籌莫展之時,王族之中忽然發生了一個出乎意料的變故:不知是玄鳥之咒出現了錯亂,還是出於什麼別的原因,剛剛登基的商王子太甲,竟然是神骸之力的合適宿主。

我得知此事後大為驚惶,如果被朝聖天感知此事,成湯王的大計必將毀於一旦。於是隻好以“廢政亂綱”的理由罷黜了子太甲,將他囚入在“玄鳥之罟”籠罩下的桐宮,在那裏所有神力都會被結界遮蔽,就算朝聖天的六魂幡也無法尋找到他。

由於太甲體內的神骸之力幾乎已經蘇醒了一半,甚至連相柳的記憶也在他的腦海裏漸漸清晰起來,貿然殺死他必定會導致玄鳥之咒發生混亂。於是我隻好將他關進一個被施了化血術的密室,一絲一毫地將他的肉體與靈魂融化掉。

從太甲被囚入桐宮,到他的最後一抹靈魂融化,花費了整整十年。這十年來的每一日,我都與太甲承受著相同的痛苦。從這個孩子出生的那天起,我便像對待孫兒一樣地照料他,教導他,我看著他成長為挺拔的少年,看著他成長為英明的君王。我永遠都忘不了,當我將成湯王的大計告予他的時候,那個孩子瞳孔中所流露出的不懈與希望。我本以為,或許成湯王的夙願,能夠在這個孩子的手中實現。

可諷刺的是,如今我卻不得不為延續成湯王的夙願,親手將這個孩子折磨至死。

背負棄義禍國的千古罵名不足為惜,可是我不得為知,為了這個世代傳承的希望,我這蒼老的雙手,到底還要沾上多少無辜之人的鮮血。

當太甲的肉體與靈魂全部融化的那一天,我走進關押著他的桐宮密室。推開銅門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景象立刻將滿心的沉痛化為絕望的驚愕。

密室的牆壁與地麵上寫滿了殷紅刺目的血字,所有的字都在重複著一句話。

“母親,放我出去。”

這些字上還殘留著隱約的神壓,我立刻反應過來:這是相柳的靈魂利用太甲的軀體寫下的、吸引朝聖天注意的咒符。在我開啟銅門的那一瞬間,這些咒符的力量就已衝出了桐宮的結界,現在朝聖天必定已經得到了這些咒符的信訊,擦除他們也於事無補了。

我努力平息著忐忑的心跳,暗暗揣思道:還好血咒並不能承載過多信訊,隻收到這幾個字,朝聖天至多隻會認為神骸之力碰巧寄宿到了子太甲的身上,而我用化血之咒融化他,也隻是為了不讓他們得到這股力量而已,多半不會順藤摸瓜地挖出子姓一族的秘密以及成湯王的大計。但是以女媧的性格,一定會懷疑到我的身份與商王國的忠誠,如果我落入朝聖天之手,不但會敗露《湯誥》中記述的子姓一族曆史與成湯大計,就連我記在心中的玄鳥之咒的解封方法以及合適宿主出現的規律也難以保全。如此一來,朝聖天就會得到神匙與神骸,人間最後的一絲希望也會隨之破滅。

正在我感到山窮水盡,一籌莫展之時,一位鶴發童顏、體態佝僂的老者忽然出現在密室之中,他發須雪白,連成一片垂到腰間,穿著一身仙風盎然的赭色長袍,身後跟著一隻模樣古怪的白耳猿猴。

他笑嘻嘻地問我:“你叫伊尹?成湯王遺誌的繼承者?”

我訝異道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身上有‘星佑’,和我一樣。”他撫mo著那隻猴子頭頂的毛發,對我說:“我叫彭祖,它叫狌狌,不過都是假名。”

我聽了一頭霧水。

他端詳著我,摸著胡子說:“看來你好像遇到麻煩了,我就是來幫你解決那個麻煩的。”

我一愣,沒等開口,老人忽然一彈指,我的身體忽然變成了虛無的狀態,像空氣一樣,輕飄飄的,什麼都觸碰不到。

他對我說:“我對你施了星虛咒,除非這座宮殿的‘玄鳥之罟’解開或者你離開桐宮,不然朝聖天的人永遠發現不了你。雖然對別人來說這是件蠻痛苦的事,不過應該挺合你意的。”

他說完又一彈手指,無數星光立刻繞著他飛旋起來。

“我走了。不必感謝我了,多多保重。”

我連忙叫道:“等等!我不能呆在這裏!不然……”

“不然會被朝聖天懷疑是吧?”他挖著鼻孔,麵無表情地說:“放心吧,製造一具假軀體還不是比掏耳屎還簡單,我會弄出你死掉的假象,然後告訴王族,讓每一代王登基之前來這裏學習《湯誥》,這下你沒什麼好擔心的了吧?”

我怔了片刻,驚疑地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要幫我?”

彭祖嗬嗬地笑。

“我是‘星之黎民’,這個世界的旁觀者。”

“旁觀者……”我急切地問道,“這麼說,你能夠預言凡間的未來?”

“未來?那東西很難說啊。”他撓了撓頭,“反正以現在的局勢,朝聖天獲勝的幾率很大,人間多半會完蛋。”

我追問道:“難道沒有轉變的契機麼?”

“當然有了。”他莞爾而笑。“就是彷徨與希望。”

我聞言心中一顫。

“這個世界曾經出現過一個被稱為‘太極之巔’的男人,他建立了昆侖,令許多原本注定為奴的弱者主宰了自己的命運。他能夠戰勝宿命,正是因為他心中的彷徨與希望沒有輸給任何人。”彭祖說著聳了聳肩。“可能以後會出現第二個太極之巔,可能不會,誰知道呢?但是隻有一個太極之巔是肯定不夠的。要想整個人間的宿命,就必須先燃起整個人間的希望。”

“太極之巔……”我驚喜道:“這麼說!昆侖並沒有滅亡?它還存在於世間?”

“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隻有騙子才自稱能夠預測未來。”彭祖爽朗地笑。“伊尹,有一件事你要記住了:星的軌跡不是注定的。隻要你心中的彷徨不滅,希望就會始終存在。”

他說完便消失在一片燦爛的星屑之中。臨行的話語化為回聲,在空曠的大殿縈繞,漸漸錯落入我的心中。

天光初破,四野天籟紛飛。

彭祖將一切安排得妥妥當當,不但用幻術製造了我死去的假象騙過朝聖天,而且巧妙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知了王族。從那以後,每代商王登基之前都暗中進入桐宮,聽我講述《湯誥》之事。而且,王族每每誕下一個嬰兒,都要先送入桐宮讓我過目,如果被我識出是遺力的宿主,就必須當夜處死。

另一邊,女媧果然因為太甲一事對商王國生疑,暗中派遣六個暗殺高手來到商宮,監視王族的一舉一動,順便在凡間搜尋神農族的餘孽。不過由於桐宮的結界太過完美,他們五百年來一直沒有發覺我的存在。

於是我繼續在桐宮的陰影中,將成湯大計在王族中一代代傳承,將身為遺力宿主的嬰孩一代代處死。

雖然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成湯大計,但是我始終無法從殺害這些無辜嬰兒的陰影中解脫出來。每當凝視雙手的時候,我總是看到指縫掌紋的罅隙中滲滿淋漓的血。我不知道這個噩夢將延續到何時,幾百年後,幾千年後,或者永遠延續下去。

物換星移,時間在桐宮的日夜晨昏中流逝了四百多個寒冬。

商曆五百五十年的一個冬夜,第二十九代商王子羨的王後誕下了一個男嬰,但王後也因寤生而死。子羨抱著那個孩子走進桐宮的時候淚流滿麵,我不忍地望著他,心中暗暗希望這個嬰兒不要是神骸的宿主。誰知天意弄人,當我將玄鳥血符畫到那個男孩的小手上時,咒符竟然劇烈地閃爍起來。

這個男孩不但是神骸的宿主,而且還是合適的宿主。

我猶豫許久,低聲對子羨說:“這個孩子非死不可。”

子羨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他沒有絲毫激烈的反應,隻是平靜地說了一句話:“我要讓他活下去。”

我凝望著子羨走出桐宮的背影,沒有再說一句話。

子羨履行了他的諾言。他不但沒有處死那個男孩,還將他立為王子。那個男孩叫做子受辛,即將成為商王國的第三十代王。

這無疑是一場危險的賭注,萬一辛體內的玄鳥之咒被解開,子姓一族的秘密與成湯大計又將麵臨泄露的危險。我不想再對任何人施放化血之咒,而且這一次,彭祖也不會再出現了。

即使如此,我也沒有告訴任何人子受辛是神骸的宿主,我並沒有認為子羨做錯了什麼。

他不是個頂天立地的君王,卻是個頂天立地的父親。

在沒有悔意的忐忑中,七年的歲月轉瞬而逝。

商曆五百五十七年的一個夏夜,子羨的貴妃生下了一個女嬰,取名子芸,前來桐宮受測時被發覺是神匙宿主。我對子羨說這次不能再破例,於是當夜召來太師聞仲與武成王黃飛虎,囑托他們於次日子夜處死子芸。

第二天深夜子時,就在祭司們要將刀刃插入子芸心髒的時候,三個身材矮小的刺客忽然出現,打倒所有祭司與守衛之後擄走了子芸,然後將她帶出商宮之外,寄養到了民間。

我知道,這三個刺客之中,其中一個就是年僅七歲的子受辛。他一定是無意中聽到了我與聞仲他們的談話,才決定將妹妹從不公的宿命中拯救出來。

雖然成湯大計已經出現了不可修補的裂痕,但我卻沒有因此而後悔我曾做出的決定。相反,我在冥冥之中感到,這個名叫子受辛的倔強少年,或許真的能夠改變子姓一族的宿命,並用他的雙手扭轉未來。

商曆五百六十六年,平靜了近五百年的桐宮結界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變故:“玄鳥之罟”的十萬個結點忽然一個接一個地斷開。我凝神感受,立刻覺察到六股神壓正彙集在宮北那棵桐樹的上空,那六股神壓我無比熟悉,無疑是“六魘”的神壓。

一道列缺在天靈炸裂,我立刻意識到,朝聖天已經覺察到我的存在了。

我想不通他們是如何覺察到的,我一直將《湯誥》帶在身邊,桐宮的結界也是毫無疏漏,況且除了“六魘”,朝聖天在商宮中並沒有密布眼線。

一個念頭忽然閃過腦海。莫非王族中,暗藏著朝聖天的奸細?

我努力平緩著跌宕的思緒,心中暗想:現在絕對不能離開桐宮,否則星虛咒就會失效,正中朝聖天的下懷。但如果一直呆在這裏,憑“六魘”的神壓,最多四年就能完全解開結界,早晚也是一樣的結果。

腦海中刹那一片空白,我意識到自己已經必死無疑。

握著《湯誥》的手微微顫抖。五百年來,我第一次感到絕望如此臨近。

我死不足惜,但是成湯王的遺誌,還沒有托付給值得托付的人。

正如彭祖所說,星的軌跡不是注定的。

結界開始破裂後的第三年,我獨自坐在桐宮空曠的殿堂之中,仰望穹頂那片日漸稀薄的蒼藍,心空洞地刺痛起來。

死期正在一步步地逼近,猶如深秋的風中能嗅到冬的氣味。

當時瞳孔中已經映出絕望的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

已然破碎一地的未來,竟然在那一天的星色之下,在那個少年的眼神之中,再次燃起了不滅的希望。

正在我出神地凝望穹頂之時,一個人影忽然閃過視線,我一愣,順著影跡望去,隻見一個二十出頭的大男孩正半蹲在殿頂的橫梁上,他頭發碧綠,一根根倒豎著,麵容英俊而精神,一臉開朗而頑皮的微笑,利落的短袍更顯得英氣四溢。

他並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向我一揮,嘿嘿笑道:“老伯,晚上好啊。”說完從殿頂一躍而下。

我驚望著眼前這個男孩,詫異道:“你是什麼人?”

“我啊,”他大拇指朝自己一指,氣勢道:“我叫申公豹,是‘和平使者’。”

我愣道:“‘和平使者’……那是什麼?”

他自豪道:“當然是創造和平的人了。”接著微微吃驚地看著我,撓頭問道:“你真的是伊尹老伯麼?看起來不是很老嘛。聽說你活了六百多年,我還以為是個和師父一樣的糟老頭呢。”

我愈加不解,問他道:“你師父高姓?”

“他叫元始。”他作思考狀說,“好像年輕的時候被叫做天尊。”

我聽了大驚失色,驚喊道:“你是元始天尊的徒弟??”

他點點頭。“沒錯。老伯和他打過架嗎?”

我驚詫地望著他。

“這麼說……你是……昆侖人?”

“以前是的。”他一擼右臂的袍袖,露出一個金光四散的太極符文,接著哈哈笑道:“不過現在不是了,已經被逐出師門了。”

我凝望著男孩的笑容,心中翻湧起一股希望,隱隱地灼痛了視線。原來昆侖並沒有滅亡,原來它一直在這個世間屹立著。

握著《湯誥》的手指緊起,眼前這個男孩或許就是值得我托付遺誌的人,但是我不能貿然決定,必須問清他的底細才行。

於是我問道:“你剛才說你被逐出昆侖,是因為什麼緣由?”

“這個啊,其實也沒什麼緣由。”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笑著說:“師父瞞了我一些事情,偶然被我知道了,我怪他不早告訴我,和他吵了起來,於是就被趕下山了。”

我驚訝道就這麼簡單?

少年莞爾。“說簡單也不簡單。師父一直把不周神史,軒轅國史,以及朝聖天的陰謀這些秘密瞞著我和師弟師妹們,為的是不讓我們卷入紛爭,重蹈第二次聖戰時昆侖的覆轍。後來我偶然知道了這些秘密,於是要求與師父一起扛起責任,但是他怎麼也不答應,和我吵成一團,最後一氣之下把我逐出了師門。”

我聽了不禁微笑。

“其實師父是個小孩子脾氣,當時說的隻不過是氣話。但我轉念一想,暫時離開昆侖也不壞,會有更多的空間做自己的事。於是我假戲真做,下山來到凡間。”

我問他:“你說做自己的事,是指什麼事?”

“做‘和平使者’啊。”他用拇指指了指自己,自信地微笑。“如今世間與朝聖天敵對的勢力並不少,但是都各懷鬼胎,我行我素。而我的計劃,就是說服所有勢力,讓他們聯合起來一起對抗朝聖天。隻有消滅朝聖天,才能換來貨真價實的和平。”

我聽了欣慰地笑,故意問道:“這麼說,商王國也是你的遊說對象之一了?”

“是啊。”他摸著後腦勺嘿嘿笑道:“過去我一直以為商王國是朝聖天的傀儡,認識了姬落才知道不是這麼回事。不過她沒告訴我詳情,讓我來桐宮問老伯你,所以我就來了。”

“你是姬落的朋友?”

“是啊。”他哈哈傻笑道,“我正在追她,老伯給我點建議怎麼樣?”

我微笑,將《湯誥》遞到他麵前。

“建議都寫在裏麵了。”

他愣了愣,接過去展開讀了一會,驚訝道:“這就是,玄鳥一族的秘密?”

我頷首。“還有一個男人的夢想。”

“真是太帥氣了。”男孩興奮地看了竹簡片刻,抬起頭問道:“老伯,真的能帶走嗎?”

我笑。“當然了,這不是我的‘建議’麼。”

他哈哈笑道:“那就多謝老伯了。”

這時宮門外忽然傳來兵士的喧嘩聲,男孩回頭一看,驚慌道:“不好了,剛才進宮的時候不小心被一個壯大叔發現,恐怕是帶人追來了。”

我知道他說的是飛虎,不禁失笑,催他道:“那你還不快跑?”

他點點頭。“那我走了!”轉身剛走兩步,突然又回過頭來,對我喊道:“老伯!跟我一起回昆侖怎麼樣?”

我聞言一愣。

“我聽姬落說,你呆在這裏就是為了守護《湯誥》,既然已經把《湯誥》給我了,就沒有留在這裏的理由了吧?”

我聽了微笑。

我知道,一旦我離開桐宮,立刻就會被朝聖天盯上,那樣一來就會連累這個孩子。而且,“六魘”想要完全打開桐宮的結界至少還要一年,我留在這裏,多少可以吸引一下朝聖天的視線,令其他人能夠更自由地行動。

“多謝你了,不過我在這裏還有些事沒辦完。”我學著他的模樣豎起大拇指,“等我辦完了事,再去昆侖找你吧。”

男孩聽了微笑,也向我伸了下大拇指,轉身向殿外跑去。

望著他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大聲喊住他。他聞聲回過頭問道:“老伯,還有什麼事?”

“小子,”我笑著問他,“你想成為‘太極之巔’麼?”

“‘太極之巔’?”他撇撇嘴,“沒什麼興趣,不過,我那個老是和我吵嘴的師弟倒是很有興趣。”

“你師弟?”

“是啊,是個既囂張又沒腦的家夥。”他嗬嗬笑道,“那小子的夢想,就是成為‘太極之巔’。”

“是嗎?”我欣慰地微笑。“‘和平使者’和‘太極之巔’……真是氣勢的搭配啊。”

喧嘩聲漸漸逼近,少年回頭一看,大驚道:“完了完了!那大叔真的追過來了!”接著揮手喊道:“老伯,我走了!昆侖見!”

我頷首。他明朗地一笑,轉身向殿外奔跑而去。

我望著男孩漸漸遠去的背影,心潮釋懷而澎湃。

即使黑夜如此深暗,在那一刻,我依然真切地感覺到,這個已被無數人放棄的人間,又一次充滿了燃燒不盡的希望。

商曆五百七十深冬的一夜,“玄鳥之罟”最後的一個結點如同冰淩般破碎,桐宮穹頂的最後一抹蒼藍漸漸消逝。

殿門被輕輕推開,一個高窕俊秀的少年向我款款走來。

他叫江文煥,生於世代將臣的伯侯家族,如今卻淪為了朝聖天的走狗。

江文煥走到我身邊,向我淡淡微笑。

“讓您久等了。伊尹大人。”

我知道死亡即將降臨,但那一刻我竟然出乎意料的平靜,如同吹熄燈火的暗夜。

江文煥將我帶到了中嶽府的密室,對我施以百般酷刑,但依然沒有從我口中逼出一個字。萬般無奈之下,他隻好回朝聖天取了一件寶物,用它讀出了我的心聲。

當江文煥得知了所有秘密,向我露出受用的微笑時,我沒有感到一絲悔恨與惆悵。

或許朝聖天可以毀滅一切。

但它惟獨不能毀滅的,就是世代傳承的意誌,以及燃燒不盡的希望。

生命之火熄滅時候,無數人的音容浮現在我眼前。

成湯王,太甲,子受辛,還有那個昆侖少年。他們的微笑與目光如此澄澈,仿佛眼中倒映的,是撕裂黑夜,永不消逝的黎明。

那一刻,我比任何時候都要堅信,這個世界的未來,依然緊握在我們的心中。

就算我們已然陷入萬劫不複的黑暗。

隻要心中的彷徨不滅,

希望,就始終存在。

妲己——喪鍾

當伊尹講述完一切的時候,江文煥輕輕一勾食指,他的身體立刻被切碎成無數片瑣碎的肉屑。

“我想你一定很滿意他的講述吧,妲己姑娘。”他微笑著轉過身,“回中嶽府吧,還有許多事要囑托給你。”

我沒回答,輕輕繞動食指,無數火紅的花瓣徐徐從半空飄落,將伊尹的身軀埋葬。

江文煥見了彎起嘴角。

“妲己姑娘真是仁慈有加,文煥深感觸動。不過無論如何,”他淡然而不屑地笑笑,向密室外走去。“現在的你,也與我這個魔鬼是一丘之貉吧。”

我注視著落成墳塚的花瓣,心緒漸漸變得凝重。

雖然伊尹死前也沒有放棄對凡間的希望,但我卻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這個世界的真相。

這個王國即將毀滅。

凡間,昆侖,也將在不久後化為天地間的沙礫。

太極之巔?

我合起眼簾,緩緩向漆黑的長廊走去。

就讓它葬落在,你永不蘇醒的夢中吧。

白鶴——啟程

我獨自坐在散發著江漓草清香的穀木桌旁,手中握著一冊半開的竹簡,望著窗外的景色發呆。

薑尚他們離開玉虛,到九重巒障修行,已經整整四年了。四年來他們一點音訊都沒有,不知道修行得順不順利,算算時間也該回來了。

想到這裏我不由得癱下臉來,我怎麼擔心起那群臭小子來了。

幾天前師父不辭而別,於是整個玉虛隻剩了我一個人。

我托著額頭,胡亂翻著師父留下的這冊竹簡,不爽地歎了口氣。

讓我不但要應付蓮家的使者,還要管住那群小子,這不是做夢麼。

我走到窗邊,把竹簡放回牆壁的暗格裏,用道術鎖了起來,然後雙肘倚在窗台上,躊躇地望著遠方。

師父真是個傻瓜,這轉動了八千多年的宿命之輪,你一個人又怎麼能扭轉過來呢。

我正愣著神,忽然看到遠方出現了幾個人影,還能聽見隱隱約約的說笑聲。我凝神望去,隻見五個衣衫破爛的孩子正說笑著朝這邊走來。中間的薑尚一邊亂侃一邊大聲傻笑,四不像和涓走在他旁邊說說笑笑。最左邊的韋護照例赤膊,嘴裏叼根蒲草,無論怎麼大笑那根草也脫不了口。天化算是五人中臉上最幹淨的,走在最右邊,腰間掛著覆滿灰塵的莫邪,莞爾看著他們四個。

我見狀不禁微笑。這群小子總算回來了。

涓首先看到了我,雀躍著朝我揮手,笑著喊道:“姐姐!姐姐!我們回來啦!”

四不像和韋護也大叫師姐,天化莞爾向我示意。

我笑著擺擺手。四年不見,那幾個小子多長了幾分男人的棱角,涓也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薑尚一見我,立刻兩眼放光,撒腿朝這邊疾奔而來,不住地大喊道:“白鶴——!餓死我啦——!我要吃飯——!吃飯——!”

我見狀頭上暴起青筋。

他一把推開屋門衝了進來,伸著舌頭左顧右盼。“飯呢?飯呢?”

我從門後出現,揮起玉如意把他砸倒在地。

“說過多少遍了。”我陰沉地俯視著倒在地上眼冒金星的薑尚,“要叫師姐。”

半刻後,我托腮坐在擺滿飯菜的桌旁,漠然看著他們五個大塊朵頤。薑尚和四不像幾乎趴倒在桌子上,兩隻手不停地往嘴裏塞東西,一副隨時會咽死的模樣。

我眯眼看著他們,麵無表情地說:“修煉了四年,沒看出你們道壓有多少長進,食量倒是又大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