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目”(3)(1 / 3)

妲己——暮殤

曲終畫心,弦音繞梁三番,珠碎遍地。

我纖手按弦,舉首嫣然一笑,四座掌聲雷動。

在王後讚許的眼神中,我落落起身,躬軀行禮。在或貪羨,或嫉妒,或猥褻的注視之下,款步離琴而去。

坐在台下的檀椅上,聆聽著台上少女聽似精洗,實為陋劣的琴聲,心想此次樂試的頭籌,已是非我莫屬。

半月之前,王魔來到冀州捎帶給我女媧的旨意,說江文煥幾日前成功入仕商宮,時機已經成熟,令我參加年末的樂試,從而入宮與他會合。

於是我遵從其命,前來朝歌參加了樂試。這次樂試是商曆五百六十九年最後的一次樂試,由於次年春天宮中要舉行五年一度的四方召會,而同年的樂帝司祭也要放到召會上舉行,所以韻仙樓不得不棄粗取精,篩選出數十名足以令八方諸侯欣意的優秀樂師來。因此這次樂試規模很是宏大,且不說招才的範圍廣布疆國,就連考官都無一不是精通樂律的王親國戚。

樂試的主考是商國的江王後,商王子受辛的獨妻,東伯侯江桓楚的金枝,中嶽將軍江文煥的妹妹。當年禁樂令尚未頒布之前,她女扮男妝參加了樂帝司祭,並以令全宮傾倒的一曲《炎晦》拔得頭籌。據說她先前就與子受辛相識,因此司祭之後便被納為王妃。

久聞江王後不僅容貌傾城,而且溫柔賢惠,知書達禮,與民奴相處時也不像其他王族那樣居高臨下。今日一見方知傳言不虛。

我轉頭,目光正巧與王後相遇。她用清澄而深遂的瞳仁望著我,對我莞爾一笑。

我恭敬而嫣然地還以微笑,久久凝望她昳麗的側臉。不知為何,我隱約感覺到,這個女孩的身世絕對不像傳聞中那麼簡單,甚至有可能在商宮的四大勢力之中,飾演著一個極為重要的角色。

王後左手邊的考官是一位容貌俊朗,麵堂英氣的青年。他頭戴玄鳥發冠,肩披赤紅的鹿蜀肩裘,身穿青雘錦袍,裝束位極人臣。雖然麵容仍未脫盡少年的清秀,但卻依然洋溢著沉穩的氣概與王族的威嚴。

青年名叫子受啟,帝乙王的長子,子受辛的異母兄長,商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微王。微王啟清通劍術與樂律,為人和善而不失威嚴,在王族中有著極高的聲望。

自古兄弟隔牆,王族中人自然更不必說。微王啟是帝乙王的長子,本應繼承王位,卻因母親的地位卑微不得立。可是他絲毫沒有因此而嫉恨弟弟,反而比父親更加關懷他,疼愛他,竭盡所能地為他分擔重任。雖然宮中有傳言說微王是為了密謀篡位而假意作戲,但是子受啟對此不屑一顧。他一直在默默地用行動告訴世人,他隻是在竭盡自己的全部力量,幫助他深愛的弟弟,治建一個永不敗落的九萬裏天下。

我望著子受啟棱角分明的臉龐,心中暗暗揣思。不知對於朝聖天,這個青年將成為如何棘手的敵人。

坐在王後右手邊的另一位考官是一位容貌清秀如同女子的美少年,他耳側和腦後的頭發長如涓水,被紅白相間的束帶紮著,分別垂在胸口和後腰。他身穿一襲淡雅的白藍長袍,手戴一隻雕滿梨花的青銅手鐲,右耳上戴著一隻玄鳥形狀的黃銅耳墜。他嘴角一直掛著若隱若現的淡笑,看似和善平易,實卻暗藏陰邪。仿佛以歌聲誘人的妖魔,旁人若是墜入迷惑,便會被那一絲細膩的唇痕吞食。

少年名叫江文煥,東伯侯江桓楚的獨子,當朝武魁,商國中嶽將軍。在眾人眼中,是個不僅容貌與武藝出類拔萃,而且琴棋書畫無所不通的完美男子。

可是人們並不知道,隱藏在這副絕美而和善的麵皮之下的,是一個集奸詐與殘忍於一身的殺戮之鬼,以及深受朝聖天之主信幸的愛臣。

除了江文煥,還有三位五嶽將軍在場護駕:西嶽將軍陳崎,東嶽將軍蘇全忠,以及南嶽將軍黃天祥。

西嶽將軍是個身材魁梧,表情冷淡的大漢,有著粗糙而分明的臉龐,右眼上赫然印著一道狹長的刀疤。他與駐守三山關的北嶽將軍鄧九公一樣,都是五嶽中僅存的前朝人。據說他身懷奇術,在二十六年前的東夷滅族之戰中立下無數戰功,不過也付出了一隻眼睛的代價。

南嶽將軍黃天祥很是令我意外,身為商國五大將之一的他,竟然隻是個年不及弁的十五歲少年。他身穿一襲白底黑緣的長武袍,頭發不長不短,如同深秋遠山的楓紅色,邊幅參差而不顯淩亂。俊朗而未脫盡稚氣的臉上沉澱著與年齡極不相稱的穩重。此刻他正抱臂站在啟身後的高台角落,在微襲的朔風中遙望遠方,楓紅的瞳孔平靜而深凝。

東嶽將軍蘇全忠是個平易溫和、笑容明朗的少年,去年武試的第三席,九侯之首、冀州侯蘇護的獨子,也是被我占據的女子,蘇妲己的哥哥。我打量他的時候,他正注視著台下,憐愛而欣慰地向我微笑。

我彎彎嘴角,回應了他一個微笑。笑的時候我感到一陣歉疚,心頭泛起刺痛般的苦澀。

那個少年不會知道,他不是在向我微笑,而是向他的妹妹,那個真切地印在他的瞳仁深處,卻再也不能回到他身邊的妹妹。

所有樂師彈過一輪之後,考官們商議片刻,不出所料地將宣布蘇妲己獲得此次樂試的頭魁。在雷動的掌聲中,我走上琴壇,恭敬地接過王後頒賞的韻仙綠玉。那時我看到蘇全忠正一邊用力鼓掌一邊欣喜地看著我,我朝他笑笑,那笑容是如此生硬,我想他一定會感到很不自然。

轉身走下琴壇的前一刻,我抬起頭,視線與江文煥的眼神相遇。他正向我優雅地笑,那笑容既像褒獎,又像不明目的的懷疑,以及隱喻的警告。這一切都沉落在他深黛色的瞳仁之中,化為冰冷的刺,在我的血液中徘徊忐忑。

深夜,我獨自一人在韻仙樓的居室中輕撫琴弦,屋外的長廊傳來輕徊的腳步聲。

輕撥宮弦之時,屋門被輕輕推開,江文煥高窕的身影借著冷晦的月色映入眼簾。我沒有說話,低頭彈著我的琴。

他憑門聆聽片刻,讚賞道:“不愧是礪練千年的琴聲,轉婉如夜闌淚訴,淒楚似細雪銜星。我真是羨慕禹王,雖然一生苦短,卻有佳人相伴,又能日日聆聽如此絕音,想必也不複何求了。”

我按住琴弦,樂律戛然而止。

“粗音劣律,讓您見笑了。”我抬起眼簾,“訪客大人乃是位極人神的‘朝聖天七柱’之一,而文命與我不過是肉眼凡胎的卑民,豈敢受您此言。”

“妲己姑娘過謙了,神明也不過是擁有異力的凡人,何論尊卑呢。”他踱到我身後,莞爾道:“比如訪客,他本是不折不扣的凡人,被女媧大人喚醒潛在的神力之後,才躋身到‘七柱’之列。所以,神人本為一物,世間萬靈都有著等同的價值,所謂尊卑,隻是自視至高的愚者,所創定的無謂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