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最後這句話,太後微微一動,側首垂目瞥了孟筱一眼。
孟筱窺見希望,又泣不成聲地繼續說:“現在,我隻求能再看他一眼,以讓我了無牽掛往赴黃泉,請太後成全,請太後成全……”
她一壁抓緊太後袖口,一壁不停地躬身叩首,哭得肝腸寸斷。溪蓀見她狀甚可憐,遂對太後求情道:“看在她養育大公子多年的份上,太後恩準她母子再見一麵罷。”
太後猶豫了一下,終於頷首,低聲囑咐了溪蓀幾句,然後對孟筱道:“一會兒溪蓀會帶你去見他。放手。”
孟筱這才鬆手,兀自哭著,朝啟步離開的太後下拜。
溪蓀隨後命侍女取來潔淨衣物給孟筱換上,讓人給她梳妝,並小心掩蓋哭過的痕跡,覺著妝容與平日無異了,再喚入太後適才遣來的醫女,遞一碗煎好的藥給孟筱。
“這是什麼?”孟筱驚惶而戒備地問。
“安神藥。”溪蓀答,見孟筱似不信,又道,“太後沒必要對夫人下毒。”
孟筱默想片刻,一咬牙,將藥飲下。須臾,但覺咽喉與舌頭發熱腫脹,大驚之下欲問溪蓀緣故,一張口卻發現說不出話來,喉頭隻能發出“嗬嗬”的聲音。
“夫人別擔心。”溪蓀淡淡解釋,“這並非毒藥,不過飲下後會有半日不便說話。”
孟筱知太後這是不欲她與兒子說任何話,心下大恨,卻也不敢流露,隻默默點頭示意明白。
溪蓀又道:“太後吩咐,筱夫人見大公子時不能流下一滴淚,否則處以腰斬之刑。夫人記下了麼?”
見孟筱再頷首,溪蓀便帶她出囚所,前往公子栻居處。
栻正百無聊賴地背日間所學的書,伏在案上幾欲睡著,忽見孟筱走來,頓時大喜,連蹦帶跳地跑出去迎接,拉住母親手問道:“娘,你這兩日去哪裏了?我怎麼都尋不見你。”
孟筱彎下腰,撫著七歲兒子的臉,想回答卻發不出聲,鼻中一酸,差點就掉下淚來。記起太後的話,隻得盡量睜大眼睛,止住淚意。
溪蓀從旁和言對栻道:“大公子,筱夫人嗓子疼,無法說話,這兩日正在診治。可惜宮中太醫無能,治不好這病,所以夫人要出宮另尋良醫治療,會離開一陣子。”
栻聞言問:“那我能跟母親一起去麼?”
溪蓀道:“不可。公子還有許多書要讀,未便離宮。”
栻想了想,對孟筱道:“那娘先去,我趕緊把書全念了,再去找你。”
孟筱一慟,一把摟住兒子,埋首在他肩上,兩滴終於溢出的淚悄然浸入栻衣物紋理中。溪蓀惻隱心起,轉首避過,也不多說什麼。
隨後栻又笑逐顏開地跟孟筱說了些這日發生的事,孟筱含淚看著,不時頷首。少頃,溪蓀忽覺栻不再說話,遂轉頭去看,發現孟筱正拉著栻的手,在他手心比劃什麼,而栻神情頗困惑。溪蓀立時警覺,當即過去扶起孟筱,道:“夫人該啟程了。”
孟筱掙脫,兩手捧起兒子的臉,定定地凝視著,像是要把他容顏的每個細節一筆筆刻入心間。
溪蓀略略提高了聲音:“時辰已到,車駕在外等候,請夫人啟程。”回首一顧,兩名侍女上前,左右攙扶著孟筱,半強迫地帶她離開了這個院落。
回到囚所,孟筱接過白綾,原本呆滯的臉上忽然呈出一絲詭異笑容,她伸出右手,一指後宮的方向,然後立起手掌,揚起後重重揮下,做出斬落的姿勢,口中含含糊糊地反複說兩個字。溪蓀細看她唇形,終於辨出她說的應是“報應”,便蹙了蹙眉,而孟筱朝她挑釁地一揚首,銜那抹陰冷的笑,拖著白綾,一步步走入了那間即將成為她生命終結處的囚室。
恍惚之間,又見三春盛景。後苑繁花似錦,空氣中融有植物芬芳的氣息,淇葭踏著茸茸淺草緩緩前行,觸目所及處,冰綃般的花瓣漫天飛舞。
前方有嬰孩啼哭聲隱隱約約地傳來,指引著她探入花樹深處。終於她止步,眼前一位著綠衣黃裳的女子含著溫柔笑意朝她轉身,懷中抱著一個小小嬰兒。彼時淺金的陽光自花樹枝椏間梳過,而背景中那潔白的唐棣正開得驚心動魄。
她隻覺這女子麵容甚熟悉,像是婉妤,然定睛一看,又驚訝地發現仿佛是自己。兩人不同的眉目交替浮現又融合,令她不免有一陣迷惑。
她走過去,從那微笑的女子手中接過嬰兒。而那孩子已停止啼哭,吮著細藕般的手指,在她懷裏沉沉睡去。她看著他可愛的睡態,但覺心中一片安寧。
須臾,她抬頭,那女子已然不見,而周圍響起斷斷續續細碎的聲音,像是有人在低聲私語。她四處張望,天色倏地黑了,讓她辨不清來時的方向。
悚然一驚,淇葭睜開眼睛,才發現幔帳四合,自己仍躺在宮室中。
原來隻是個離奇的夢,她想。但似乎又不盡於此,那細碎私語聲仍在繼續。她從言者話語裏依稀聽到婉妤的名字,末了還有一聲輕微的歎息。
“母後,青羽,是你們麼?”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