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本質是什麼,這個顯得幼稚而實際上頗為深邃的問題很難判斷回答,在年月於經曆的堆積下,一層又一層的麵具被帶了上去,最後自己或許都已很難認出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東西,這就是紅塵中沉沉浮浮的大多數人生寫照,但就在唐誌跪下的那一刻,他似乎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本質,至少是兩百餘年前,他十九歲時的樣子。
那一刻,他不知為何頓時輕鬆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解脫讓他覺得身輕如雲,什麼不甘什麼屈辱刹那沒了,他帶著那痞子的笑,兩百年前的笑,俯下頭,磕在冰冷的地上,一如兩百年前沒有飯吃的時候的乞討,一如當年各種數不清緣由的乞求,毫無尊嚴,拋卻人格。
也是,對於我這樣的人,或許人格於尊嚴等等這類東西本就是不應該存在的,唐誌如是想。
他伸出雙手,恭敬的接過聖旨,道:“唐誌接旨。”
唐誌的這一跪對於鎮鬆派來說意義是重大的,一幹弟子在掌門跪下的瞬間頃刻泣不成聲,或許唐誌的屈服會給他們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他們此時並沒來得及細細思索,而之所以泣不成聲,在這個瞬間或許並不是對於未來的擔憂與恐懼,而是那個本應該永遠威嚴站立的掌門在他們的見證下跪在了地上,這應該說在很多弟子的心中,有一種類似於信仰的東西轟然破碎了,碎得幹淨利落,沒有任何的拖泥帶水,鎮鬆派兩百年暴發戶般的崛起史給弟子們帶來了驕奢霸道,仗勢欺人的浮躁,但唐誌這棵庇護著他們的大樹也讓他們擁有了超乎尋常的凝聚力,鎮鬆派裏,每一個弟子都如之前的鍾衍般,相信並崇拜著唐誌,而此刻,他們的崇拜碎了一地。
鎮鬆派一片哀嚎,道德宗、海仙門這邊想當然的又是另一番景象,在唐誌與鎮鬆派彗星般的崛起後一直被打壓憋具的他們在麵對不遠前唐誌的匍匐時的情緒可想而知,外表已是古稀之年,一派仙風道骨的方正子、化無涯麵色紅潤,仙風難見倒像是世俗裏剛從花船上下來的花老頭一般春風無限。
可以說唐誌的這一跪把大殿中兩夥人的情緒推向了兩個極端,歡喜憂愁都各自演繹得生動鮮活,若此時誰有閑暇抽空想想每年秋季菜市口刑場上的百姓模樣,大約也能找到些許影子,鎮鬆派、道德宗、海仙門的修士們在這個時候與菜市口上觀刑的老百姓似乎沒有多少區別。當然,總還是有些許不合於眾的,高舉著聖旨的陳虎誠大都督與身後時刻嚴陣以待的三百神機營麵對唐誌的下跪平靜得像一群石頭,而上清門十六位大修則忽而麵色凝重,十六柄絕世寶劍錚然出鞘,流光溢彩燦爛全場。
或許神機營士兵已然習慣除了殺謬的命令外一切皆不為所動,或許在陳虎誠大將軍心中除了楚皇的至高無上外再無他人,唐誌的下跪,無論他是凡人還是修士,無論他擁有著什麼樣的地位多麼深厚的道行,對於楚國鋼鐵樣的軍隊而言沒有任何特別的意義,所以他們平靜,他們默然,他們代表皇權俯視這個屈服的人,而上清門修士的舉動則讓人難以理解了,縱使在唐誌想要魚死網破的那一刻,玄明子也沒有如此刻般凝重,在明明唐誌已然屈服下跪的此刻上清門十六修士一反常理的嚴陣以待。
沒有給在場或喜或悲或平靜的芸芸眾人以思考的時間,玄明子與他的十五位師兄弟同一時間,在唐誌以那潑皮無賴的笑容接過聖旨的一刻,十六柄裹挾著滾滾真元淩烈殺氣的寶劍若閃電雷霆射向唐誌,殺絕之意不言自明。
終究是晚了一步,塵世間的因果牽連是那樣的撲朔迷離,在十六柄寶劍的異彩流光轟然把整座鎮鬆大殿炸成粉末的喧囂煙塵裏,唐誌大笑著,狂笑著,緩緩的撐著支離破碎的地麵站了起來。
他笑得是這樣的張揚無故,這樣的輕快無情,當一個人帶上了重重麵具,一個人在滾滾紅塵中裹上了層層外衣以至於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當一個人再次找到了自己,那他不是在灰飛煙滅前的永別流露,不是在殘酷現實前的絕望瘋癲,便是踏入了凡人難以想象的階梯,為何在太虛門、上清門這樣的仙教聖地中成仙者會被冠以“真人”的美稱,其原因大約就在於此。
無論是善是惡,無論是美是醜,在這個大道以缺一之數不住運轉的世界中,善惡美醜本就隻是外相的形式,善惡美醜皆是道的一部分,當唐誌在一跪之間再次找到了兩百年來被塵埃迷蒙的自己,他已完成了由生至死再至生,由出塵至入塵再至出塵的一個輪回,他仰頭望天,原本晴空萬裏的天際不知哪一刻忽而鉛雲密布,紫色的雷霆閃動著,似蛇如龍,穿梭在黑漆漆的雲中,似乎在一片黑色海洋裏遊動。